左拉的《娜娜》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里都有一场赛马,《娜娜》和巴尔扎克的《幻灭》中都写到了剧院。
左拉将赛马和剧院写得精细而准确,详尽有如专论。但匈牙利美学家卢卡奇指出,这种描写只不过是一种“穿插”、一种浮世绘式的展示和铺陈,本身与情节和人物命运的联系十分松散。而在托翁的小说里,赛马是重要关节,沃伦斯基的堕马招致安娜生活的突变;《幻灭》中剧院的初演,则意味着吕西安从无名诗人到肆无忌惮的新闻记者的转折,亦表现出资本主义制度下剧院之于资本、新闻业、文学等等的复杂关系。
在后两位作家处,描写从来不止于单纯的描写,而是作为小说结构的有机组成部分,为小说接下来的展开提供一个广阔的基础。
由此,卢卡奇提出了作者作为“旁观者”和“参与者”的概念,它们根源于作者对生活和社会的基本态度。
巴尔扎克、司汤达、狄更斯、托尔斯泰所写的是在严重危机中最后形成的资产阶级社会...他们本人都积极参与过这个产生过程的危机四伏的过渡,当然,是按照不同的形式...福楼拜和左拉则不然,他们是在1848年革命以后,在业已组织就绪的资产阶级社会中开始创作的,他们没有积极参与这个社会的生活,他们也不想参与...它表现了对他们当时的政治、社会制度的憎恨、厌恶和轻蔑...他们变成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的观察者。
卢卡奇将作家的创作态度与他们所处的时代联系起来考察,而又不流于庸俗的社会学分析,他的论述透彻而富有见地:巴尔扎克们(“参与者”)处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形成期”,时代召唤他们的参与,而他们也正是因为积极参与到种种社会斗争中而拥有了丰富的生活经验;相反,左拉们(“旁观者”)身处“定型期”,资本社会开始暴露出种种弊病,他们拒绝参与,因与社会保持距离而成为了观察者与批判者。叙述或描写则成为了这两个时期的基本写作方法。
左拉式的“描写”基于一种“分裂”,人与社会的,人与实践的分裂:人没有积极参与到社会中去,而是作为旁观者去描写一些不痛不痒的、“外在于我”的死物,或是过分陷于内心,将一些碎片化的情绪进行排列组合:“他们描写状态、静止的、呆滞的东西,人的心灵状态或者事物的消极存在,情绪或者静物”,从而丧失了内在意义,流于形式主义(关于自然主义与心理分析的写作方法,卢卡奇在《论欧洲的现实主义》一文中也有类似的批判)。
尽管这种写作风格有其社会历史根源,但卢卡奇仍表明了自己对之坚决的摒弃态度,他欣赏的是表现人类丰富多彩的实践的作品,这类作品强调与人本身的、与人的命运的关联,其写作方式不应是静止而平面的“描写”,而是运动的、复杂的、有层次的“叙述”。
“事物只有通过它们对于人的命运的关系,才能获得诗的生命”。
“甚至人的形体风度,也只有通过在行动中对于其他人的相互关系,通过对于这些人的影响,才能在作品中变得生动起来。”
卢卡奇所举绘画的例子,很能说明问题:塞尚的肖像画同提香或伦勃朗反映人的心灵整体的肖像画相较,不过是一些静物画,正如龚古尔或左拉的人物同巴尔扎克或托尔斯泰的人物相较一样。
左拉们的写作表现了1848年以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普遍的世界观危机。“在左拉身上,它表现为一种不可知论的实践论,在龚古尔身上表现为怀疑的、肤浅的无所谓态度。”
接下来这段关于作家世界观的论述实在是透辟入理,前方高能预警:
作家的世界观诚然不过是他的生活经验经过综合的、被提高到某种普遍化高度的总和。世界观对于作家的意义,福楼拜了解得完全正确,就在于它使作家能够在一个丰富而有秩序的联系中看出生活的矛盾;就在于它作为正确感受和正确思维的基础,提供了正确写作的基础。作家如果同生活中生动的共同战斗、富于变化的共同感受相隔绝,就使所有世界观问题变得抽象起来。不论这种抽象化表现为一种伪科学,表现为一种神秘主义或者一种对于重大生活问题的无所谓态度,它都一样剥夺了世界观问题在艺术上的丰饶性,而这种丰饶性正是世界观问题在古代文学中都具有过的。
没有世界观,就决不可正确地叙述,决不可能创作任何正确的、层次匀称的、变化多端的、完善的叙事作品。而观察、描写就正是作家头脑中由于缺乏多姿多彩的生活情况而采用的代用品。
至此,卢卡奇在这篇文章中的思路就很清晰了:“叙述”和“描写”不仅仅是艺术手法的分别,它有深刻的社会历史因素,更与作家世界观(体验vs观察)紧密相关。卢卡奇高扬“叙述”而贬抑“描写”(注意,卢卡奇所反对的“描写”指的是“与人无关”的描写,不可一概而论),是因为前者展现了人的实践与经验的丰富性,于丰富性中见出矛盾、联系、规律与种种更为深刻的东西,并将这些综合为作品中的故事情节;而后者则与这种丰富性相隔绝,不具备表现真实生活的能力(甚至将生活抽象化、歪曲化),而只能代之以琐碎而浅薄的观察与描写(为了补救这种无意义,有时会引入象征)。
最后,卢卡奇说到了苏联,提及一种与自然主义本质相通的“主题先行”图式化写作:对主题进行空泛单调的描写,加以素材的填充,人与社会的关系,个体与集体的关系被歪曲和抽象化,更不可能塑造真正富有人性的、生动的人。
这种作品想必我们更加熟悉吧(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