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浔这几天的雨下得更紧了,那条进出小镇唯一的頔塘眼看就要漫过堤岸。平日温顺如猫,男女老少无不用骄傲恭敬的神色注视它,话语里也总是“这条运河啊,世世代代给我们往里送银子嘞”,掩埋不住的欢喜。而今遇到涨水季节,来势汹汹,涟漪也能掀起波澜,行走的人们沿着家家户户粉墙根儿快步。许是裹着小脚的缘故,女人的步子又小又踉跄,匆忙的蹑手蹑脚,看得人揪心,生怕她们一个跟头栽下去会被淘气的雨水糊弄了脂粉。小孩则蹦蹦跳跳,泥水溅了一裤脚,欢脱的模样与这令人畏怯的季节格格不入,诺大的油纸伞与瘦小的身材也凿枘不投。
“她又来了。”茶肆的阿婆自言自语,带着叹息,轻柔地。眼睛又眯凄地望向五十步开外的码头,像是噙着泪。
她一拢月白衣,大袖上疏淡的紫薇花虽是绣上去的,却仿佛能闻到清幽暗香,身体躲在已能看见伞骨的纸伞之下,如雕塑一般扎根在空濛的水天之间。目光里含着惆怅,又藏着希望,而那里划过的一舟一楫却不曾载过她的期盼。
“这个苦命的姑娘。”阿婆又自言自语。
阿婆只知道她每天都来码头等她的良人,年复一年,仔细算下来已过二十载。但阿婆不曾知晓她头上插的珍珠如意钗是在新婚之夜他为她亲手戴上的,如今仍焕然如新。
十年前,一位步履蹒跚、头戴着面纱的带发僧人会每月来一次茶肆,照例要一份清茶,坐在能够平视码头的屋檐下,一坐便是一整天。有次微风不经意撩起面纱,一张伤痕斑驳的脸显露,目光下视处,像有一杯满水洒落的惊慌,但他眼里的深情却被仔细的阿婆记下。
姑娘叫苏青,南浔人,父亲是镇上的秀才,老来得女,万般疼爱,但教育起来却一点不输男子,所以苏家姑娘从小就知书达礼、秀外慧中。及笄之年走下绣楼,南浔的李举人便托人给刚中解元的大子凌霄做媒,与苏家结亲。迎亲当天,锣鼓鞭炮响彻十里八村,在声声祝福中两个年轻人结为连理。拨开盖头的刹那,流光飞舞,凌霄早听说苏秀才的女儿柳絮才高且貌美如花,只一眼便神魂颠倒。而这李家大儿也是才华横溢相貌堂堂,十岁就写诗云“竹马青梅何日见?金榜红袖点新茶”以示不凡的抱负,其父大喜,整个家族和镇上的街坊也都认定他必为明朝的状元郎。
情投意合的姻缘就应该琴瑟和鸣凤凰于飞,她烛下为他研烟墨,他花间为她着丹青,她镜前为他束发髻,他窗外为她戴嫩蕊……一派新婚欢愉之象。
来年的春天,凌霄进京参加会试,苏青赠他一枚玉簪,以便睹物思人。可一对璧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竟是天涯永隔。
书童破衣烂裤跑回家中,说二十天前江阴驿站起火,没有找到公子,恐怕已被烧成灰烬,说罢便坐地大哭起来。
苏青听闻此消息,数度晕厥,镇上的郎中换了一个又一个都不见好转。李家悲痛欲绝,苏家心如刀绞,终于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鸟语花香,房间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所有人悬着的心才往下稍稍放了一些。
等苏青的身子终于好些了,时间也已过去了一年。这一年里,她无数次从梦中惊醒然后哭成泪人,无数次的寻死都被家人从鬼门关里抢回来。看着被折磨得苍老而又无力的父母,她决心活下来,其一是尽孝,其二是在她的梦里,凌霄曾来过,告诉过她,他没死。可每次醒来,看着空荡又冷清的房间,想想往日的欢笑与温存,叫她又如何不泪垂?
春天随着落花无情地流逝,南风过境,夹杂着咸湿的气息,頔塘荡漾的小水花无力地上下翻动。日午的火热喷射出噬人的光辉,河水被照得金光闪闪,每一片浪花都刺得人无法睁眼,而每个回旋所带出来的水汽则清晰可见,天地间“蒸笼”般的存在。以往,除了知了惊怵而又寂寥的鸣叫外,没有任何生灵能与之附和,万物都在期盼日落三竿。但苏青一点也不期盼,她害怕黑夜的到来。
只有白天才有外来的船只停靠码头。于是,二十年前的夏日,苏青身着素衣,只身来到码头边,任凭骄阳把脂粉烤化,任凭衣衫被汗水侵扰,她总是定如磐石,直到最后一位船家摇着橹唱着江南调消失在视线尽头才肯离开。第二天又是身着素衣来到码头,细数着每一位下船的客人,从翘首跂踵到望穿秋水,周而复始二十年之久。
码头旁小茶肆的阿婆疼惜她,常常送去茶水替她解渴,她欣然接受,时而说一句:“阿婆,他是不是快回来了?他就快回来了。”
十年前,镇上来了一个身体微微佝偻且戴面纱的僧人,谁也不知道客从何来,谁也不曾见过他的模样。
只是刚到的那一天,他下船走到苏青跟前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微微踟蹰。苏青也双手合十回应,而眼睛却继续盯着人群,神色空洞涣散。
僧人来到南浔后,由于其神秘的来历,镇上的人对他的身份有几十种猜测,全都是道听途说,有时候还讲得有板有眼。有人说他刚出生不过三天家中就遭遇大火,亲人全被火海吞灭,他虽被烧伤却幸免于难,最后被云游的戒真法师收养。又有说他本是当朝皇帝的儿子,母妃由于杀害皇后腹中胎儿被打入冷宫,皇上见他性情温良就命他带发修行,终生为皇后和未出世的小皇子祈福,一天夜里抄写经文时大风四起,桑皮纸被吹起落到了烛灯上,火光瞬间包围了禅房,他被救出时面部已血肉模糊。
人们越说越玄,越玄就对他越恭敬,因为他的真实身份是金龙寺的壁画大师,法号道一。
戒真法师收留他时,他已是满身伤痕且面容被毁,待伤疤平复后又羞于面世,遂决定带发修行,在寺庙里抄经文画壁画。十年间,对尘世的缘分早已放下大半。可法师发现他画的天女虽说也是慈爱端庄,也温文典雅,但凡女神韵颇浓。法师为了了却他的世俗情缘,命他到南浔金龙寺修复壁画。
来到南浔后,道一每月都会在码头的茶肆里坐上一天,面对着码头的方向一动不动,直到夕阳落山,直到苏青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十年后,道一去了。圆寂当日,禅房里挂着一幅天女图,他与它东西相临,关于尘世的执念,他始终是放下了。遗物里,除了满箱的《心经》外,还有一斑驳玉簪压于经文之下,一清雅画轴悬于禅房之西。
苏青也再抵不过风吹日晒,倒在了码头边。众人手忙脚乱地过去搀扶,她头上的珍珠如意钗与日光交相辉映,照得众人泪水潸然。
后记:阿婆早发现了道一的秘密,去寺庙与之交谈,道一则说他们缘分已尽,不能相认。俩人都去向极乐后,阿婆把他们的故事诉于说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