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流水携破冰化雪声压上一片鲜翠。流过连峰去天的峡,淌去秦川的雪,捎上东越的叶。
我嚼着一根狗尾巴草,走进中原的三月天。
一
昏暗,血腥,黏腻。
全身散了架般的活动艰难,轻轻一动便是两三声脆响。
我从试练台上一步一步走下来,刀刃上温热的血液滚落在地。无数血珠汇集成流,我踏着血,单膝跪地。
“伸出手来。”那人命令道。
双手举过头顶,冰冷令牌放于手心,梦寐以求的令牌躺在腥红血海里,横七竖八的生命就此凋零。无数人埋葬在不见天日里,唯一的记忆,是手上无数同伴的血。
弱肉强食,龙争虎斗。诡计用尽,阴谋尝遍。终得见月明。
我走出洞穴,没有回头。
清辉照进眼底,细碎微光照亮了十五年不着星光的夜。风呜咽着身后事,我就着月光,看见了令牌上的字——“究”。
二
“话说崇熹二年,拜月教与凌云谷一战后,拜月教教主携教众退至蜀地,秘密训练了一批死士。而凌云谷掌门不知所踪。”
“少阳派与七星山庄则休养生息,鲜少过问江湖事。不过十多年过去,七星山庄也已开始筹划试剑大会。到时候武林新秀将集于京城,各位!这可是千载难逢啊——”
我走进茶馆,店小二迎上来。
“客官来点什么?”——进展如何
“一壶银针吧。”——已经解决
“哎——您稍等!”——教主有请
后院。
“戚潮已接到消息,明日便会到达京城。我此番前去燕云,还替教主取下了少阳二长老的首级。”
“不错。再过几日,你便前去秦川凌云谷,摸清路线。”
“那试剑大会……”
“便以凌云谷弟子身份入场。”
“是。”
“这几日,且去京城走走。这八年来,你辛苦了。”
“为教尽忠,未曾辛苦,不敢辛苦。”
“好了。这锦盒你拿去,里面的碎银够你花了。去吧。”
“是。”
雕琢精细的木盒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六块金色元宝上,躺着一根鲜活的菟丝子。
木盒清脆落地,抬脚将花碾碎,殷绿汁液洇湿地面。
“不过是强弩之末而已。”
三
京城三月,金翠琉璃瓦盛着耀耀细雪。我坐在阁楼上,俯看盛世之景。手边是刚刚开封的酒,身后小炉熨着酒香。
头顶瓦片微动,来人翻身跃下。
“你这酒啊,十里飘香。我一闻就知道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告诉我这酒怎么酿啊?上次我酿了一大堆难得入口!喝得我快吐了——”
“我死之前定会告诉你的。”
戚潮自己拿了杯子,闻言笑道:“哎呀呀小师弟,别总急着死嘛。怎么,酒喝上了,那老头快死了?”
嘴里包了一口酒,火辣辣地烧灼着口腔,缓缓咽下醇香,愉悦地眯了眯眼。
“我瞧他已毒入舌苔,也就是这几个月了。”
“他怕是也没想到你能这么快把教里全全换血。”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他那种人,心思太深。我今天回去见他,他送了我一根菟丝子。”
“你们半斤八两,谁也别贬谁。哈,菟丝子好啊,只不过,他还怎么扳得动你?”
“他在这世上只信任两个人。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便是凌云谷大弟子。当年一战,他便是拜月教与凌云谷的中间人,他坐上教主之位,顺带也扶他做掌门。
“十年的时间不长不短,这次他派我前去凌云谷,自是让我在试剑大会上替凌云谷扬名。顺便在他将死之前监视我。
“那毒本是当年他下给所有人的,他多多少少沾染了点。直到遇见师父,我的毒才彻底清除。疼了十多年,装得炉火纯青,他没发现。
“我和他相处了二十三年,他的弱点我早已摸清。他看似没有弱点,只要抓到便会致命。周身全是弱点的,是我。”
“小师弟还是莫要再危害一方了,师兄害怕得紧。不过按你的性子,凌云谷怕是在劫难逃。也不知师父为何偏偏就收下你来。”
“约莫是有些慧根吧。”
“他还有善果呢。”
“他不救我,我怕是早就死了。”
“他说你命硬,要死也不容易。”
“……我没能赶回去。”
“他知道你要来,只是撑到一半,累了。”
“他可有说什么?”
“别的没多说,说的还是当初见你时的那句话——”
“江湖易姓了。”
四
弟弟将一只白面馒头捧到面前,欣喜眼底闪着微光。一句“你吃”还未出口,面前一热。
“和弟弟一起去,阿妈等你们回来。”
“要阿妈再唱一首《拜月》!”
“月弯弯呀向村渥……”
鲜红液体迸溅,胸口染红的白衣。
“月皎皎呀映美人……”
呆滞的目光,无力掉落的馒头。
“月穆穆呀游金波……”
逐渐冰冷的身体。
“月如舟呀指明路……”
鲜血淋漓的刃——
“小友,小友,醒醒?”
眼未睁身已动,虽身无兵刃,扬掌直取其面门,却倏地眼前一黑。
药香弥漫。
“里头躺着的撒子来路?伤得这么重,半条命快没了哩。”
“师父医者仁心咯。”
“听说师父把他叫醒的时候他还准备捶人!”
“啷个凶咯!”
“凶得狠哦。”
我一把掀开幕帘,抬脚便走。
“噫!你往哪点?”
此地当是东越药王谷,前有连翘后有罗勒,如此说来药王恰好身在此处。
因祸得福,正好了却下一桩事。
“王老先生身在何处?”
“咻”地一声,尖锐飞镖刺入棋盘,那人依旧端坐,面不改色,只扬声道:“小友何不现身一叙?”
话音刚落,风还未动,赤拳已直刺面门,看似着力于首,却是找寻弱点。老者眼前一亮,目光如炬盯着那寡言青年。动作却未放松,只将攻势四两拨千斤般轻松化解。
“小友与老道曾有恩怨?”
“你可是药王王轻寒?”
“正是。”
“那便无错了。”
行动之间那人游刃有余,路数是以柔化刚,内蕴深厚。心下一惊,越发认真起来。
“小友可嫌累了?”
“不曾。”
“小友不如坐下休息一番?”
“不必。”
“小友——小心了!”
步履交错,劈拳融刺掌,招招狠辣,却始终难以占据上风。
“小友,我救你一命,何不坐下对弈一局?”
“我此番前来,是为取你性命。”
“为何?”
“正邪安能两立?”
“小友,何为正邪?”
“我为邪,你为正。”
“非也。我救你一命,我亦为邪。”
“管你是正是邪,拿命来!”
话音刚落,只觉大穴疼痛袭来,周身竟动弹不得!眼前再次昏黑,向前栽去。
“戚潮,来。”
“师父?”
“把他带去合堂休息。”
“师父为何留下他?”
“他五脏无碍,却伤势极重,气息紊乱,受切腑攻心之痛。你可知是为什么?”
“弟子不知。”
“他中了毒。”
“什么毒?”
王轻寒轻轻一叹:“冥河水。”
戚潮一惊,这冥河水早已被师尊销毁,可师父也绝不会判断出错。这到底是……
“你可还记得,轻鸿师叔?”
戚潮点了点头。
“他当年叛出师门,去到蜀地。”
“蜀地……拜月教?这人是拜月中人?”
“山下传言拜月教训练了一批死士,而他身上恰好有一块木制名牌,方才我与他过招,他拳法凶悍不饶人,招招直取要害。若非他身中冥河水,怕是我也难以占得上风。嗳,后生可畏啊。”
“若是一批死士,岂不是他还另有同伴?”
“如果我没猜错,确有一批死士。不过,只有他活了下来。他的眼睛里翳着些什么。去年贪狼遇袭,打斗痕迹只有二人,震惊七星山庄上下。当时贪狼怀中,正是那牌子。七星贪狼何等威风,却败在这毛头小子手下。
“我观他出手狠绝,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就。怕是拜月教以习武健体为由,下山招集年轻男子,将他们放在一起,从一开始就让他们自相残杀。”
“人人皆道那拜月教为邪魔外道,不想也有可怜之人。”戚潮叹道。
“他中了冥河水,我能救一个是一个。也不知那孩子听不听得进点拨。江湖易姓,若真无法教化,我自会取他性命。若听得,便当做是师父抓来陪你们玩玩的小师弟吧。”
五
凌云谷后山。
我来了这凌云谷得有两个月了,剑谱剑法习得烦了便会四处走走。路是人走出来的,只是今日这处我还未去过。
叶动风来,轻缓脚步声自身前出现,那人愈走愈近,下意识地跃上老树,抖下片片绿叶。
我就着繁茂枝叶的缝隙看去。
入眼是一席白袍,怀中卧着一只小兔。那人面如冠玉,叶影绰绰看不真切。
只见他忽然一笑,把我魂牵。
“阿妈唱的歌叫什么?”
“叫《拜月》。”
“拜月教的拜月?”
“是,也不是。蜀中有一个关于明月舟传说。说忪夯去到蜀地,发现这里连峰去天不见天日,夜晚不见五指。他不知道该怎样带领大家出去了。
“忽然一束月光照到了他的脸上,弦月翘着头拨开云雾,那月状似小舟。
“月光指引他向前找到一户人家,他与那户人家的女儿两情相悦,结成伴侣,带一方子民就此安居,耕田打猎。”
“阿妈为什么要唱这首歌?”
“阿爸就是阿妈的明月舟,阿九以后若是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他就是你的明月舟了。”
“可,什么是喜欢?”
“阿九长大了就知道了。”
他将白兔放在石桌上,眉眼间淡淡笑意,起身拿了剑谱便开始习剑。
那兔子见他离开,瑟缩地趴在桌边,磨蹭着往下想要去亲近他。一个打滑,他忙奔过去接住。
“你啊。”
声似漓泉滴水般悦耳,三分笑意七分无奈。
直到夕阳下山,冷风袭来,我倏地清明。桌前早已无人,我心中一惊,落荒而逃。
六
“你为何偏要救我?”
我被固定在床板上,虽无法活动,却能清晰感受到伤口处传来的隐隐凉意。
“想救便救了。”王轻寒捣着药,头也没回。
“这般养虎作伥,不怕我反咬一口?”
“遇上你之后,你咬我的早不止一口了。”
我冷哼一声,撇过头去。
“小友,你来东越作何?”
“杀你。”
“年轻人少把打打杀杀挂在嘴边,我要是不救你,你可真的是要死了。”
“死便死了。”
“小友,你知道你死不成,但你知道自己为何死不成么?”
我不做声。他说的没错,我死不了,就算痛得锥心蚀骨,疼晕了又醒,醒了又晕。只要是弦月左右的日子,便痛不欲生,想死不能。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帮你解决问题,你告诉我,你的身世。”
“冥河水没有解药,就算你是药王也救不了我。”
“你如何得知这是冥河水?”
“一个人说的。”
“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说没有解药,我便将他杀了。”
“小友,那人右颊边可有一条疤痕?”
“……确有。”
他微微一笑:“如此,明日我便来找你。”
“明日?”
“明日应当恢复得差不多了,或可一试。”
“我没有报酬给你。”
“我不要报酬。”
七
我约莫是在凌云谷后山的树上搭了个巢。
我也曾问过同伴:“那是哪里?”
“不清楚,听师兄说那是禁地。”
我睨着趴在石桌上他熟睡的脸,一缕墨发从耳边滑落下来,柔软地贴在那白玉脸上。
左瞧右瞧也不像什么囚犯,习武练剑无拘碍,看谱逗兔自开怀。
索性不去再想,只是闲时瞧他两眼,倦时卧树小憩,日子很静,也很快。
清明刚过,时节总会渡到谷雨。兔子越来越胖,我来得也越来越自然。人却始终依旧。
这几日总在想,若我能与他说上话,不知能不能撺掇他把兔子烤来吃。从珍惜程度来看——似乎不能。
无奈摇了摇头,谈话的念头却在心中无限放大。脑海中的场景早已上演了千百遍,鬼使神差般抬起手。
木牌撞上寒芒,碎成两半。
“谁?”
摇摇晃晃从树上跃下,施施然行了个礼,窘迫道:“我瞧这位公子剑术了得,颇有凌云剑法遗风,情难自已……咳,多有得罪。”两眼四处斜瞟,一副被抓包的姿态。
我用余光瞧他。他生得白,又衬了一身白衣。这般近,仿佛能亲近他的呼吸。
“无碍。……你可是新入谷的弟子?”
“正是,我唤作阿九。”两眼弯弯朝他一笑,拾起两瓣木牌来拼到一处晃了晃。
“阿九?”他略一沉吟,故作老成:“你应当叫我三长老。”
“长老?这……怎么个老法?”
他被我逗笑,颊边粉红初现。似春后梨花,风前香软;又如清潭映月,浅酌欲眠。
“不过辈分高些罢了。”他像想起什么似的:“你可知此处是禁地?”
我眨了眨眼,又抬出了方放好的窘迫:“这凌云谷太大,我找错了路……”眼珠一转,笑吟吟看向他:“既是禁地,长老为何只身在此?”
不过,还未知他姓名。
于是出口便恼了这繁琐规章,叹道:“唤长老果真难听了些。”
如愿听到那句“不必拘谨”,我咧了咧嘴,笑开了花。
乔、昭。舌尖顶住上颚与下颚同时打开,两齿贴合一起顺着气柱发出。
明月昭昭。
从此我便正大光明地出入后山,也不知从哪得来的木头,顺手便雕了一只兔子。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你拳法狠绝,易惹祸端。非不得已时切莫出手,这把短剑名叫沉叶,从此以后,你便以此御敌。”
……
“哎哎,你还是先别练剑了。”
“喏,给你个萝卜,雕个花出来再练。”
“好,雕完这个红萝卜再去雕那个白萝卜。”
“不错不错,再雕个猫看看?”
……
“心静了,剑可以练了。”
“给你。”
他接过我的木兔子,看向我的眼神都带着他怀中兔般明亮的光,我扯唇自嘲,师父真是英明远见。
“还有字呢。”他看向这玩意儿的时候竟带了些稚气,或许这便是清冷皮囊下的心。
“乔昭——”他念出来,皱眉的样子竟也是好看的,“为什么刻我的名字?”
明亮的眼直愣愣地看着我,丹唇一张一合,我忙定了神,不自在般摸了摸鼻子。
“像你。”
他扬手便出招袭来,耳尖微微红晕,让人想咬上一口。
我运起轻功四蹿奔逃,动作一顿,想回头一看,却见他迎面撞来,扑入怀中。
直挺挺跌倒在地也未缓过神来,低头一瞧。
那颈间幽香似毒如麝,血管顶起的白皙皮肤与衣争洁。
我不禁低头一吻,附上温热的颈间。
只是一碰,我便着了魔。
他反应过来,猛的将我推开。逃也似的返回,余下这竹林间的我。
我瞧着空落落的手,心竟也是空落落的。
这突如其来的情愫莫名难懂,我只是反复地唱着那首《拜月》,望着那深蓝夜色中的一轮明月,在我眼中昭昭流转。
八
“再施几日针,便完全好了。”王轻寒收了银针,抬头笑吟吟向我看来:“故事准备好了吗?”
“为什么人总是有好几张面孔?”我没由来地问。
他一怔,又笑:“你看见谁这样了?”
“你。”
“我可……”
“你平日里都带笑,为何偏是谈论冥河水的时候这般严肃,你又不是治不了。”
“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你,你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他也没管我答不答应,自顾自的讲起来,就说被我打死的那个练药的是他师弟,他带走冥河水自立门户,路数阴邪被拜月教主相中。
“本来招揽了一批人用来试药,同时也想来巩固拜月教的实力。小友,这世界上,没那么多巧合。”
……
他说完,又自顾自的收拾药箱。
“你究竟知道多少?”
“仅此而已。”
“那剩下的故事,我便说与你听。”
那之后他便教我读书习剑,识揽药材,赏人间景色。
易容、制药、谋略……倾囊相授。
好景不长,我在这里待不了多久。
可我也知道了有些规则不必遵守,有些路也不必一个人前行。
我带上戚潮,让他随我前去拜月教。药王谷不为礼法所束,他此去拜月教一是游历,二是助我得拜月教。
“江湖易姓了——”
王轻寒目送着我与戚潮,踏上了有明月轻舟相伴的江湖。
九
那日之后,他便对我避之不见,门也极其少出。我也只是日日藏匿在树上,看他匆匆来,也看他匆匆去。
那天是弦月,我坐在屋顶,随手拿了树叶抵在唇边吹着《拜月》。直到他悠悠回转,面带笑意。抬头见我,笑意便在一瞬间消散。
我心头莫名烦躁,翻身下来,握住他的手便走。
他一言不发,只是问道:“去哪?”
我笑答:“今日月好,我在醉白池备了两坛酒。尝尝?”
月色下的醉白池犹如被朦胧雾气笼罩,苍茫雪山前的一潭清湖倒映着鹅黄弯月。
我与他坐在山前阁楼上,微风掀起层层涟漪,也掀起层层起伏的心。
“来来来,这是我新酿的酒。师父说天地浩大人如蜉蝣,我便将它唤作蜉蝣醉。
“我酿的酒,可忘平生烦忧,亦可尝——人间大梦!”
我端起青灰瓷碗,抓着坛沿往里倒入,滚珠飞溅也不在意。如此便倒了两碗,抓着他的手与自己碰杯。便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我出生在蜀地。那里有山有水,比你的后山也要闲适。”
“蜀地有个传说,叫做明月舟。故事里的月和今天一样,也是个弦月。”
“故事里的人在弦月这天得见了前方的路,也得见了他一生的挚爱。”
“我的阿妈很喜欢唱由这个故事编成的一首歌,你若有机会去到蜀地,我便唱与你听。”
“我和弟弟八岁离开家,再回来时,阿妈死了,阿爸也死了,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死了。弟弟也死了,什么都没了。”
“那天的月亮太过刺眼,从此我不再看月。”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我离开蜀地,将中原游历了个遍。我知道了京城里也有人会在月夜奏折杨柳,我知道了药王谷的月有花香药香,我知道了秦川凌云谷有着这世上最温润的玉、最温柔的月。”
“我知道说这些未免唐突。可我从未爱过,我不知爱为何物,我也不知道如何去爱。”
“我只知道,这是我命中的镜,是我难逃的劫,是我如何也不愿舍弃的清风明月。”
我向他看去,皎皎月色照得他也如天上月般渺渺。只是那朱红唇瓣韵着酒意,仿佛携来风前梨花香软,馥郁醉人。
我缓缓凑近,捧起他的脸,就着嘴角吻下。酒珠藏进唇里,就是百般吮弄也无法满足。额头相抵,我抬了眼看,却见他眼中星汉璀璨。
只是眼尾那一抹红,与稍稍喘息的唇。
我便足以致死。
竟也甘做蜉蝣,朝生暮死,只愿溺死其中。
……
朦胧月华中,瓦片微动,满船清梦压星河。
旖旎婵娟隐去,我撩起他一抹发,作旋在手指缠绕。抚过他眉眼,静坐到天光破晓。
师父教了我习武练剑,教了我人间冷暖。却没能教会我爱,没能教我如何去爱,也没能教我,有些人,不能爱。
十
三个月后,戚潮路过秦川,顺便给我带来一个消息——
拜月教主大限将至。
我想了想,确要回去一趟。
不过,应当赠他一份大礼,也不枉他生来一场,黄泉路上无人相伴。
滂沱大雨砸在房檐石瓦上顺流而下,我抱着一坛酒,扣响他的房门。
刻意拉下点领口来作暇适状倚在门边。好一阵子没见开门,笑容微收,推门进去。
却见桌案上压着一张纸,秀气如他,笔锋间却有凛冽气势。
——山下突发异事,始料未及。暂告数日,勿念。
我笑笑,把纸收入怀中,把带来的另一壶酒放上,玉雕白兔有如醉在壶边,眯着眼品着酒香。
我启了坛封,低头一闻,醉倒了千年梦来。
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只是今日孤身一人,从此便是孑然一身。
我饮下两口,感受醇辣酒液烧灼神经。
我把怀里那枚磨得发亮的银质令牌放在他枕边。
“这牌子我拼了命换来,收了我的牌子,可得原谅我。”
空空如也的房间无人应答,多的只是枕边的牌子,桌案上的酒和一只玉雕的兔。
雨仍在滴答滴答地下,如此,便可将血腥黑暗一一洗去。
我抱着半坛子酒,踏着白雨乱珠守在西信塔前。
只闻吱嘎轻响,抬掌便将酒坛扔去,他一退再退,直到看清我的面容。
“方无究!”他惊道。
我抽出刀来,迎身便上。
“掌门且尝尝,你这凌云剑法的滋味。”
雨声未歇。
这凌云谷掌门果真难缠。
高塔回荡的剑鸣生生刮着耳廓,又逢他出关之日,功力倍增。可我忙着赶回去贺祝,总要把礼物安排妥当。
许久未精疲力竭地打上一场,也许久未能尝过只论生死的血。
木箧里的头颅正狰狞,我将木牌掷于他身下。轻轻一叹。
夜半雨停,今夜无月。
手中的白色发带仍明亮着,只是末端一侧沾上了一滴干涸的血迹。
再相见时,怕已是舟沉月碎,覆水难收。
十一
吊脚楼高耸挺立在小山丛洲间,流水轻缓漫过落脚大石。
翻过这座山,便是拜月教总舵所在。
我走在路上,想起很久以前与戚潮的谈话。
“你这次回去,就没什么想做的?”
“想做的有很多,只是……”
“只是?”
“棋盘纵横,物换星移。我要下,便下一步大棋。”
……
“韬光养晦用五年布局,你真的想好了?”
“想到哪便是哪,下到哪是哪。”
……
“这第一步,便是鸠占鹊巢。”
“你来了。”
他卧在竹椅里,看我掀起帘幕,眼珠流转,只说完这三个字便再没言语。
我把盛着凌云谷掌门首级的木箧递给他。
震怒、慌乱、惊讶……都没出现在他的脸上,那张平静到再不能平静的脸抬起来,向我说道:
“便只有这些了么?”
我一笑:“你不是都清楚么?”
“去了一趟凌云谷,连人都有了烟火气,怎么,云雨之欢不赖吧?还是和名门正派交往,让你觉得刺激?听说还是个男人……还是,”他轻蔑一笑,点了点血腥气浓重的木箧道:“他的师弟?
“他若是知道是你将凌云谷掌门斩于手下,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你说,他会不会恨你?
“包了这么大一个圈想让我怒极攻心,没看到你想看的,失望吗?
“王轻寒教了你这么多,真是让你越来越退步,连这样两败俱伤的手段都让你使了出来对付我,不觉得很可惜么?”
他说的一句不错,我抚了抚椅面笑问:“二十年前,你把一样东西藏进了秦川西信塔,你可还记得,那是什么东西?”
他盯着我,目眦尽裂。
“小友,你此番回去,千万要记着一句话。”
“什么?”
“人在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何解?”
“当以心观天下,方通其意。”
“不懂。”
王轻寒朝我一叹,无奈道:“那你便说说你下一步做什么?”
“由内及外地把教内洗牌……再把他的弱点杀了。”
“哦?他的弱点?”
“当年一战他助凌云谷大弟子坐上掌门,他应当是极信任他的。”
“非也。我前月教了你什么?”
我下意识答道:“江面平如镜,水底万丈深。”
那意识爬上我的心头,我的心一沉。接着便听他道:
“当年一战,我曾与他交战过。他怕是到死都会惦念着一本手札。凌云谷大弟子只是他的跳板,他真正的目的,当是——
“护好风云卷,护好拜月教。”
“可他早已是废人一个。”
“故而诞生了你。”
“他师从拜月前教主劲舟,劲舟当年便是凭风云卷扬名天下,在他的少年时光,劲舟便是他的一切,风云卷是他一生的一切。
“拜月教曾被朝廷重创,他逃了出来,亲眼目睹劲舟死在身前,让他护好风云卷。他一护,便护了一辈子。
“他对朝廷恨之入骨,如今江湖大变,凌云谷大弟子暗地里又勾结朝廷,他那样的人,素来都是做一件事先算上三算。
……
“小友,这第一步,你当如何下?”
“你想做什么?”
“替你护好这风云卷,但我要这拜月教。”
“好……好。”
我爬上拜月教前的断崖,那是蜀中最接近天的地方,我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月亮。
一坛一月一天涯。
我不禁想起那一抹秦川雪山的白痕,月华般耀眼,遥远得不可触及。
我躺在地上,和着酒意,做最后一个有银月相伴的梦。
“看剑——”我轻飘飘挽了个剑花,攻势繁杂,都被他一一接下。
可这正好入了我的局,我剑尖一挑,他无路可退。
我的剑尖只隔他胸口半分。
“我输了。”
他无奈道,说罢便要放下剑来。
“再来——”我忙阻了他。
刀光剑影横斜,那剑光微冷,转眼间又过了几十招。
“不来了!”
“来——”
……
直练得他精疲力竭,脸庞微红卧坐在椅边。我开了一坛酒,盛上一碗递给他。他不甚想搭理我,把头扭到一边。
我也没在意,就着他的碗喝下一口,便说道。
“你出招凌厉果决,这果决成就了你,也误了你。”
“如何说?”
“方才那一招,我分明留了弱处给你,你却生怕有诈,仍如上一回论剑时选了攻击外防。”
“你鬼点子实在甚多。”
“这哪是鬼点子,小乔,江湖岂皆像我这般给你留下余地?你退,便是你输;你入局,便也是你输。”
“那当如何?”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要懂得布局,学会堪破他人之局,方可制敌。”
……
只是种种过往,皆成镜花水月。
十二
“这试剑大会,你还去不去?”
这是我醉酒的第八天。
竟真是人如其酒,朝生暮死。
戚潮踢了踢烂泥般躺在地下的我。
“去啊,怎么不去?”
“他七星山庄又不给你发请帖,你怎么去?”
我下意识想接一句“那便以凌云谷弟子身份”却忽然清醒过来,这一停就没再言语。
戚潮又踢。
“哎——麻烦!随便找个身份。怎么,你要和我一起去?”
“十年一次的试剑大会啊!我怎么能不去?”
“十年一度能有什么意思,这江湖已无人可敌我。”
“知道你厉害,可你不知道啊。就去年你端了人家凌云西信塔,今年的凌云谷掌门,是之前的三长老,叫什么——哎,对,乔昭。他也要去试剑大会的。”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啊。乔昭好啊,挺好的,”
“当年你在凌云谷,有没有见过他啊?”
是见过的,也是——
“我何德何能啊?我顶多下山招摇招摇。那老头子把我弄进去也就是把我整个普通弟子玩玩,我也演的活灵活现。而且人家又不怎么管事儿,谁闲的没事儿来‘指导指导’你啊?”
“你怎么跟吃了炮仗似的。”
“乏了乏了,你可以走了。”
“那到时候我们在眷春楼见。”
“行——退罢。”
他会去试剑大会,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名门正派惯会爱管闲事。
但愿我这一步棋能落得稳、押得正。
京城眷春楼。
我仍是熨着一壶酒,仍是等待着戚潮,仍是谈论着这江湖。
“京城真热闹啊。”戚潮翻身下来。
诸多江湖人士涌入京城,货郎商贩也都如春芽开了遍地,所有过去的喜悦的悲伤的都一一如冰雪融化,作潺潺流水汇去它该去的地方。
“后天就是试剑大会了。燕云的少阳也来了,我啊还看见那个新掌门了!别说,长得还真挺好看。”
“太干净了。不适合入江湖。”
“话虽如此,万一今年有点什么亮点呢?”
“唔——说不准。”
“那是少阳派的二长老,那个那个,是万海门的护法……”戚潮给我介绍。
“不知这位小友,师承何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音色浑圆如洪钟,脚跟并未落地,轻功约莫不错。想来是朝天宫的长老无渊。
“无名小卒,不足挂齿。”我回头一看,笑道。
“这位是……”他看向戚潮。
“我家公子,”我答道:“药王谷少主。”
“不错不错!江湖又添新秀!”
……
他缓缓走远。
“他没认出来?”戚潮问。
“估计是从身形看了出来,我今日易了容变了声,他没察觉。”
“再往里走走吧。”
七星山庄坐落在京郊,倚龙啸山,傍凤鸣湖。仿江南建筑而造,伟丽非常。
醉月亭上,能观七星风貌。凤鸣渺茫,龙啸苍翠,尽收眼底。
三朝粉黛,万古湖山。
那人一袭白衣负手而立,闻有脚步声,侧身看来。
一如昨日。
那一身白得晃眼,我偏了偏头。
“二位也是来参加试剑大会的?”他开口道。
戚潮颔首,自报家门:“我们是药王谷中人,久仰凌云谷掌门大名。”
“哪里,不过充数罢了,”
他打太极的样子,我却是没见过的。
“既有缘相见,不如一同前行?”戚潮指了指前路。
“不了。本就是偷闲出来,这便走了。”他路过我,不动声色地递给我一张字条,一边说道:“前方有一看台,风景极佳,值得一观。”
……
我别了戚潮,在耀眼日光下摊开手心。
——戌时醉月亭。
那字条像触了一瞬刚烫好的酒,留下点点余温,烫灼手心。
十三
霞光染红了半边京城的天,苍翠群山都渲上了层层金色。
我站在他今晨所立之处,借他之眼,想他所想,思我所思。
他姗姗来迟,我没多问,递给他一杯酒。
“怎么认出我的?”
他没喝,只是答道:“你拇指侧有一道疤。”
我一怔,侧身走向他,步伐急促将他抵在亭柱。一遍一遍地吻他,吮他的唇,掠走他的呼吸。
我很想他。
发了疯地想。
他双臂缠上来,闭目探舌,一点一点回应。湿软舌尖与我共舞,亦如轻舟渡我。
着了火般相拥相抚,那纯白外披早滑落脚边,我埋首颈间,那白玉指节抚上我的发,清冷音色已然动了情。
“今夜我想……与你欢好。”
脑海中有如鱼雷炸裂,直将他横打抱起,抬脚便奔向居所。
“莫急。”
温热指尖挑逗胸前,他眼睫阴影下泛着红,微喘也似猫儿叫唤。
再等不得,这一年来的日日夜夜——再等不得。
哐当踹开房门将他扔上床榻栖身而上,他衣衫半退,发丝凌乱,真真祸国。俯下身来发了狠地亲他,吻过清瘦锁骨来到胸前,他左手攀上,舔舐耳畔。
冰凉刀刃却徒然刺入腰间。
我猛地一趴,却又强撑着不压到他。全身血脉如在雪中滚了一遭,所有缠绵逐一褪尽。我抬头,对上他满怀恨意的眼。
我想咧一咧嘴,却是喉头咸腥,笑容苦涩。
咬牙把他的匕首抽出来狠狠一掷钉在门上,伤口随之冒着汩汩鲜血。
我钳住他的下巴,轻柔地吮着他的唇瓣,逐渐扯弄着撕咬着,他两齿一合,极劲反抗。
我便笑:“不着急,我们慢慢来。”
“方无究!”
“嗯?”我撩开他的发,吻着他的耳垂。他被我锢在床榻,衣衫尽褪。
他张口咬下牙根藏的毒,我便吻上,身下却不带丝毫润滑地刺入,如数挣扎反抗被我吞下。他疼得发颤,我的心也疼得发颤。
“方无究……你疯了!……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体内干涩的抽动无法带来丝毫快感,他疼到双腿痉挛,喉间发出模糊呜咽,手指在脊背上狠狠划过,留下数道醒目血痕。
“混蛋!你混蛋!做此等无耻下流之事,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哈哈哈…若天能谴我,哪还轮得到我现在同你享这鱼水之欢…好不快活?”
“不要……好疼……出血了……好疼……救我,谁来救我……!”
“这么快便受不住了?更多的还在后头呢。堂堂凌云谷掌门,体力倒是弱极。”
……
“啊……哈……你,为何骗我?……你又为何要杀我师兄!……”
“好疼……方无究,你说话!……”
……
“啊——不……不要!你放开我!……放开我!呜……”
……
身下的人一动不动,我一探鼻息松了一口气。他身上身下青紫斑驳,我抱着他,抵着他的头,缓缓地,给他唱了一首《拜月》。
月弯弯呀向村渥……
“阿妈,明月舟是什么?”
月皎皎呀映美人……
“我叫乔昭。”
月穆穆呀游金波……
“你命中有一劫。”
月如舟呀指明路……
“我唤作阿九……”
腰后疼得麻木,我不知道我流了多少血,我不知道,他牙间的药是什么毒。
他将我教的学了八九,竟将我也骗了去。
今夜的月拨开了云雾,像二十四年前我从故事里走出来时一样。
那时的月被鲜血淌过,依旧明亮。
今日的月,被我亲手染红。
“我恨你,恨之入骨。”
这是他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十四
“你既然答应了帮他护好这个,怎么给到我手里来?”戚潮指着一本残破的手札。
“我信得过你。”
“且不论信不信得过,这第一步鸠占鹊巢下好了,第二步,我没看出来。
“你答应帮他,他把拜月教给你。可拜月教对你还能有什么用?”
我笑:“这拜月教主的名号大不大?”
“颇有一统江湖的味道。”
“嗳——对了!”
“怎么?”
“就是要个名声。”
“你可不像只求名誉的人,况且拜月教主能是什么好名声。”
“那你说,拿这个名声出来,那头的怕不怕?”我指了指北边。
“怕又能怎么样?早晚得压死你。”
“压死我不打紧,打紧的是,压死的不只是我。”
“你是说——!”
“不错。所以,我们此番前去京城……”
……
铁链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潮湿地牢里点着火把,火舌跳跃着将温热撒在他的脸上。他悠悠转醒,一动便是一口吸气。
我在黑暗中看着他。
静默了好一阵子,他蜷起身来。
稀碎抽噎自他喉间发出,我不带掩饰的走上前,脚步平缓。他顿时没了声音,只是牙尖打着颤。
“拜月教主,有何贵干?”
我强掩心中苦涩,笑道:“无事就不能来看你?”一顿,又道:“你我又何苦兵戎相向。”
“教主贵人多忘事。这数十年来你残害了多少武林正派,还要我一一数给你么?”
我没说话。
“你杀我师兄,为害武林公义,扰乱江湖。而今又将我囚于此处。你有何辩言?”
“句句属实,没有辩言。”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没看穿你竟是如此丧尽天良之人——”
“呵。”
“方无究!你别过来!”
“不,不要!……呜……”
嘶嘶裂帛伴随着铁链铮鸣,又一次撕裂血痂。我擒住他的下巴。
他眼角殷红,眼珠蒙上了鲜红血丝。我吻住他,强迫他与我亲吻。
“你也……只能用这种下流手段欺辱我!……”
“下流?嗤——也不知是谁……在我这无耻之徒身下承欢?”
……
戚潮在我身边坐下。
药王谷的花海中心有一株巨树,我坐在树下,看云卷云舒,风翻晚霞。
“你这酒叫什么名字?”
“蜉蝣。”
“两个字太单调了,添个字,就叫——蜉蝣醉吧。”
“……”
“小师弟,你这个人吧虽然挺冷淡的,但是你名字取的好啊。酒也酿的好喝。干脆就在我们药王谷住下得了。”
我难得地回答了他:“我走不了。也逃不开。”
话痨师兄沉默了。
“你喜欢月亮吗?”我问。
“不喜欢。月圆人团圆,我没有亲人用来团圆……你呢?”
“我也不喜欢。”我顿了顿,又道:“可陪伴我最久的也是月亮。拜月教的地牢里微弱的月光,是我能看到的除了人、血、刀刃以外,最干净的东西。”
“你倒是很矛盾。”
“我深陷泥沼,只能看见月亮。”
……
“我做到了。成为第一个走出来的人。他什么也没教我,却让我明白,做什么事都要不择手段——
“包括月亮。”
……
“你放开——你何不杀了我!”
“杀了你多可惜?你比那些人有意思多了 。他们没你好看,也……”我贴近他耳畔,含住他的耳垂,缠绵半晌,吐出六个字:“没你的滋味好。”
“别碰我!恶心!”
“我倒不觉得恶心……你先前可是极喜欢你所恨的歪门邪道压着你,做那些事。”
“你接近我……到底有何居心?”
“不过是想看看所谓名门正派在床上是何等模样,如今看来竟胜过那眷春楼里的美人儿。”
“当真如此……哈哈哈!当真如此!……我真是瞎了眼!……呃!……”
……
“去了一趟凌云谷,连人都有了烟火气,怎么,云雨之欢不赖吧?
“还是和名门正派交往,让你觉得刺激?听说还是个男人……还是,他的师弟?
“他若是知道是你将凌云谷掌门斩于手下,知道你所做的一切。
……
“你说,他会不会恨你?”
……
“事情办成了吗?”
“三人成虎,再过半天,他们自会找上门来。”
吱嘎——
人来了。
十五
来人锦衣貂裘,腰间坠着一块碧玉。眉间一点红痣,生得一副慈悲模样。
身后跟着一紫衣女子,腰间挂有长刀。
“戚先生何在?”他开口。
“正是在下,”戚潮请他上座,“这位是李公子,当今储君。”
“储君莫敢当。不知这位是……”他看向我,笑面一副。他的眼睛会骗人。
“鄙人,方无究。”
他微微一笑,呷了一口茶。
“二位可曾听说过,京城中一直都流传的一个故事?”
他继续道。
“说的是前朝旧事。说是三十年前韩威王率兵南下,途径蜀地,与当地一名女子两情相悦。后来隐居深山,不知所踪。”
“五年之后,风云卷问世。那女子也一举扬名,韩威王却始终杳无音讯。那女子所在的教派也由此招来了祸端。”
“韩威王是先帝的得力干将,岂是说不见就不见的?于是他派兵血洗拜月教,那女子一人之力,哪能抵挡得了千军万马?始终是没有松口,直到死,都没有说出韩威王在哪。”
他一顿,抿了抿茶。
“故事讲到这里,这之后的故事,便由你我,自己走罢。”
那日我收拾好行囊。戚潮靠在门边,直到我走到他跟前。
“师父说不入江湖,焉知江湖。你在红尘里滚了一遭,就这么功成身退,可惜么?”
“戚潮,你知道你和师父最大的一个共同点是什么吗?”
“什么?”
“话多。”
他摇头无奈笑道,“随你。”
我从他身边走过,他悠悠在后头道上一句。
“后会有期。”
我挥了挥手,只想从此与这江湖再无瓜葛。
拜月教的地牢是一处洞穴,我在里面活了十五年,那里面没有谁能比我更熟悉。
九年过去,荒草丛生,一切的一切如梦般了无踪迹。
只是我终于囚了月,丢了心。
南方阴冷潮湿,他来了几天便高烧不断。清醒时的他全身立刺,一碰便能溅了血来。昏睡模样温顺异常,只是眉头紧皱,疼痛难当。
他痛时我便跟着痛,他冷我便将他捂热。他知我常伴他身侧,喂进去的药一律不喝,送来的吃食一律不碰。
如此五天,形销骨立。
他想寻死。
我遣了个小姑娘去陪他。我在暗处瞧着他的一举一动。没过几天饭吃了药也喝了,脸上都有了笑——到头来也没看出那小姑娘的岁数与我相当。她中了毒无法生长。
是这般纯净的月。
她从地牢里出来复命,汇报完毕后也没离开,弯着一双眼,促狭地看着我。
“真的爱上了?”
我瞥她一眼,没说话。
“爱人可不是像你这么爱的。”
我冷哼一声,“你倒有发言权。”
阎罗女一笑,言语却冰冷刺骨:“你也是在药王谷里待了半个春秋的人,篆香散也舍得下给他。他体内真气本就与其冲突,你逼着他交欢,逼着他气力紊乱——他发烧都是轻的!”
她缓了缓,又道:“我管不着你们之间的事,我也不认识他,只是看他可怜多言两句。拜月教因你树敌太多,我怕……”
我打断她:“何惧之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而已。”
她一叹而去。
十六
他这几日十分温顺,每次去看他都是翕着一双眼。这几日山下事多,不是打架就是造反。他那里行不通,日子难熬,我便出去散散心。
这天地间总有些闲人。
我瞥了瞥作乱的那群人——
为首的是蜀地出了名的恶霸,一股莽劲,让人头疼。这事本归不到我管,只是打到我这里,教里除了我又没什么闲人,只好我出来惩恶扬善。
若是从未撕破脸,若是没有那一刺。他怕是会笑讥我:“你这是惩善扬恶。”笑得眉眼弯弯,星光稀碎。
……
“你怎么想的?”
“我杀了那么多人,也不见得朝廷的野心不会停止。”
“你是说与朝廷谈判?”
“是。搭上拜月教,搭上我的命。”
——也要还他一个清净的江湖,让他往后的三十年,再也不用为此烦忧。
我不再缠着他。
我也花了心思找了和从前一样却不是同一只的兔子送给他,给他买来他很少吃到的糖葫芦,把天下所有最好的东西捧到他面前。
只是如数退还。
在那之后我便再也不送,只是每次去都是压着他交合,除此之外,再无言语。
他有暗桩。每当我抽身离开之后,他的暗桩都像狗一样匍匐在他脚下,忠诚至极。
他约莫是以为我纵欲之后便会放松警惕,可他哪知他的一切都让我绷紧神经,生怕他下一秒便会消失。
他从那次温顺过后便开始谋划,谋划着,如何借旁人之力将我置于死地。
白玉酮体布满青紫红痕,我吻弄他的颈,亲吻他,与他融为一体。
今日我与他缠绵了很久。一阵风动,那暗桩前来。
“如何?”他脸上红粉未退。
“朝天宫已派人在来的路上,羽林卫也已经出发,拜月教这次,在劫难逃。”
……
我走出洞穴,将脸上的假面撕下,扔进那片葱茏里。
十七
我发了狠地索取,掌心贴上他的喉。
不经意地收拢却捕捉到了他的呜咽,心尖一颤终究作罢。
他的援军已至,我也转移了拜月教众。
明日是一场苦战,我抱着必死的心,来见他最后一面。
我想带他走——
可我始终带不走明月。
我冷不丁地开了口:“就这么死了,我不甘心。”
他瞳孔骤变。
“来,让我再看你一眼——”
明晃刀刃贴在他的脸上,两道血痕就此出现。
“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江湖易姓,风云更迭。
哪里有什么日月同归——
火光映照了拜月教翠绿的山头。
我一身红衣,将最后一坛酒饮尽。
我擦了擦嘴角残存的酒液,提了我的剑。
随着月光,一起隐藏在夜色里。
“拜月教徒杀人如麻,残害苍生,类同匪贼,朝廷特派将领前来讨伐,江湖各派人士齐聚助阵,识趣者——速降!”
我笑了笑。
“区区蝼蚁——”
那月光落在我的刃上。
这一身红衣破败不堪,我杀红了眼。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第一次在充满血腥气息的地牢里,第一次瞧见月亮的时候。
透过四方小洞,那月光照在我身上。
那天的我杀了二十个人。
我的身上有我的血,有他们的血。
像一身红衣。
如今天一般的红衣。
……
恍惚间,似乎看朦胧月色下,一抹白色身影。
他向我走来。却又随风消散。
我做了一场往生梦。
有月有酒有美人,
只可惜那天月缺、酒残、手上缠着美人衣帛上割下来的白色绸缎。
那是我终其一生的东西
到死,却一个都带不走。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我阖上眼。
却听见那清冷声线唱着一首曲子。
他唱得生涩——
“月弯弯呀向村渥……”
“月皎皎呀映美人……”
“月穆穆呀游金波……”
我感受到生命一点点地抽离。
“月如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