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引

文|萧瑶夕

(一)

喜庆的奏乐声中,突然夹杂了一阵叫嚷,轿子也停下来。

程软烟轻轻地掀开大红色的垂满流苏的轿帘,向外面的小鹤问道:“这是怎的了?”

小鹤看向前方,笑道:“是那轿夫在讨要喜钱呢,不给便不走了。”

软烟垂眉,刚将帘子放下,便听得有观礼的行人在议论道:“这是哪家娶亲呢?”

有人立即答道:“是林家大郎。”

“娶的哪家的姑娘?”

“是程家的六小姐。”

“倒是门好姻缘。”

“哼,”那人应该是皱着眉摇着头了,“林家大郎的名声,在汴京城里头,还用得着提?怕那一家子娇妾,这六小姐不好应付咧!”

……

程软烟叹囗气,眼前头盖的红色渐渐被泪水晕开了,双手握紧一个匣子,里面放着表姊相赠的一盏青灯。

小鹤在外头听着,知道程软烟定是心里难受,便掀开帘子,道:“小姐莫听他们胡言乱语,小鹤倒是瞧着姑爷高大威武,一表人才哩。”

程软烟应了一声,不再应答,小鹤也一时无语,放下了帘子,怔怔地看着队伍前面坐在马上的春风得意的林姑爷,和四周的当初主母所允诺的闹热,她想,纵是风光,像个傀儡似的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给别人看的。也替程软烟不甘起来。

程软烟端坐着,轿子又颠簸起来。她突然想起出门前的景象。程府挂满了红带,头戴凤冠身披霞裳的软烟呆呆地打量着这座换了面目的古宅,无法动弹。丫鬟嬷嬷轮流上来说着客套的奉承话,众人的欢笑声在不断翻滚。软烟倒是觉得,这不是她的婚礼,而是众人的,否则,怎么别人都那么高兴,只有她一个人觉得寒心。

当众人都在看“拦姑爷”的热闹时,七姐儿哭着来到软烟的房间,软烟道:“七妹妹,今日是六姐姐的大喜日子,怎么还哭了呢?”

七姐儿道:“从小,六姐姐就处处照顾我,我都记在心里,可是现在六姐姐要抛弃我了……”

软烟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但是她还是笑道:“怎么会?我永远不会忘记七妹妹的。这又不是生离死别,往后你若是想我了,也可以来找我。”

七姐儿道:“可是,你都没有见过他就嫁了。”

软烟红着眼晴,望望门外,道:“这不马上就见着面了?”

七姐儿哭道:“这不一样。这也不公平,爹爹和哥哥们自己没本事,凭什么牺牲你?而且,这一次是你,下一次呢?不就是我了么?你曾经告诉我,若是要嫁人,只凭‘情愿’二字,可你如今被逼,为什么……不……反抗……”

软烟紧紧握住她的手,道:“七妹妹,你要明白,世间许多的事情,我们反抗了也不会有结果。你看五姐姐,被大娘子答应给了段家,五姐姐不从,自尽明志,可是被指三道四的人还是二姐姐,其他人仍然潇洒自在。秋棠姐姐严厉拒绝了胡家,如今在家中饱受冷眼,日子的艰难你我无法想象。世道如此,我们无能为力。”

七姐儿无话。

软烟极力忍住泪,替七姐儿收拾了脸上的残妆,道:“我知道你对我好。笑笑,好么?”

这时媒婆笑容满面地走进来,道:“哟哟哟,七姐儿怎么还哭上了?真的是姐妹情深呐!”又转向询问软烟道:“六姑娘可准备好了?”

“还要辛苦嬷嬷替我答话呢,”软烟取出事先备好的牡丹金戒,塞到媒婆手上,把七姐儿掩到身后,笑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嬷嬷收下。”

媒婆笑得花枝乱颤,忙不迭接过来,摸了又摸,最后朝七姐儿道:“七姐儿莫要再哭,明儿老身同你多留意几个好儿郎,你的好日子呀,也不远哩!”

程软烟握紧了七姐儿的手。

……

轿子停了,又是一阵闹哄哄的声响,小鹤又探进头来,低声道:“小姐,已经到了。他们正在拦门呢。”正说着,便有人喊,让新娘下轿。程软烟深吸一口气,由小鹤扶着,下了轿,整个世界都被一块红绸布隔开,小鹤道:“且先等着。”程软烟便止步。门口一位阴阳先生手拿着一只斗,里头盛着谷子、黄豆、铜钱及果物等,只见他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抓起这些东西向门前抛撒,十几个孩子争先抢拾,一婢子忙在道上铺上毡席,方才让程软烟走,又一婢子捧着一面镜子倒退着行走,引着她从马鞍、草垫及秤上跨过,进了门。又是一阵繁文缛节,软烟都忍着,因林家大郎父母都已不在世,堂上的礼便草草了结,两人到家庙参拜后,便入了洞房,又是一场宴席的闹热,喧嚣渐渐平息时,已入了夜。

林家大郎派人来传话道,已在云小娘处歇下了,让大娘子早些睡。

软烟自行脱下头盖,见小鹤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大娘子,姑爷这便不像话了,新婚之夜怎么说也不能留在一个小妾屋里呀。”

软烟望望窗外夜色,平静地说:“由他去罢。”

软烟边说边细细打量起这间陌生的将会埋葬自己余生的屋,泪光闪烁起来,道:“忙了一日,料想你也乏了,且去歇着罢。”

“哎,算了,”小鹤难过地笑道,“娘子也早些睡,幸而林家无什么长辈,只不过明日还要同那些小蹄子周旋呢。”

软烟应了,小鹤把灯灭了,也就走了出去。

一切最终沉入黑暗与寂静。

(二)

“见过云娘子。”

领头的小鹤领着婢女们异口同声地招呼着眼前这位身着华丽面容姣好的云小娘,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不敢造次。云娘子是林家大郎最宠爱的小妾,而且云娘子极为厉害,别说是下人了,就连别的府上的姨娘,见了她,也要战战兢兢,哪怕平时待人十分严苛的老爷,她也丝毫不怕。而且听说,有一夜,老爷晚上喝多了酒,去到云小娘的屋里,云小娘嫌弃他“一身酒臭”,当场就把他赶了出妩蓉居,让他在冰天雪地里睡了一夜,他竟也没事,仍然把云小娘当作自己的心肝,说“就是喜欢云娘子的这股辣劲儿”。

云娘子满意地笑了笑,丹唇一启:“走罢。”

贴身婢女桃夭很顺畅地扶着她的右手,小鹤又领着一竖婢女微微行礼,正想走时,却又被桃夭叫住。

小鹤暗自叫苦,但也只得快步走到桃夭面前,神色恭顺,问道:“桃夭姑娘,怎么了?”

桃夭没有搭理她,而是把云小娘扶来,云小娘柳眉上挑,流露出气愤,只见云小娘慢步走到新进府的婢女碧螺面前,碧螺连忙低下头,云小娘轻轻地“哼”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眼珠向上翻去,显示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甩手一耳光扇在碧螺的脸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耳光,碧螺没有反应过来,踉跄几下便跌倒在地,一手捂着疼痛的脸,一手撑着地,好生狼狈。

小鹤见状,急忙劝阻道:“云娘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话还未说完,云小娘甩手又是一耳光,身后的碧螺“哎呀”一声,便痛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所有的婢女都吓住,全都跪下,低着头,生怕引火上身。

小鹤见到形势不对,急忙上前拦住云小娘,赔着笑脸说道:“云娘子,这些都是新进府的婢女,不懂规矩,若是说话造次了,云娘子大人有大量,让桃夭姑娘教训一下也就罢了,何必自己发这么大的火,伤了身子便不好了。”

云小娘轻轻抬了抬头,用手慢慢地抚一下发髻,金银钗环轻微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云小娘用手中的金丝帕捂捂嘴,干咳几声,没有说话。

桃夭会意,用力地把小鹤拦着云小娘的手推开,厉声道:“我们云娘子就站在这里,说了,便是说了,打了便是打了,岂容你置喙?别说你是大娘子的贴身丫鬟就了不得,老爷打大娘子进门儿那天便说了,由我们云娘子管家!况且,这个丫头也忒不懂规矩,竟敢反驳,今日我们的善解人意的云娘子只是打了她两耳光,算是慈悲,下次若是遇着蛮不讲理的主子,可吃不了兜着走!”

小鹤气得脸色铁青,想着软烟素日教诲,只得忍气吞声,退到一旁。

云小娘指着碧螺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的确出身青楼,惹人看不起,可是再怎么不济,也轮不到你一个下人·······这么多个婢女见了我,就你一个噘着嘴巴,你这个贱婢是什么意思?”

碧螺哪里见到过这样的架势,呆若木鸡,眼泪在脸上纵横交错,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云娘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云小娘回过气来,端庄而挺立地站着,神情庄重,脸上浮起微妙的笑容,她掐住碧螺的下巴,抬起碧螺的头,俯下身子,柔声道:“那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意思?”

碧螺吓得浑身颤抖,她干咽一口,用发颤的声音答道:“奴婢刚刚进府不久·······方才边走,奴婢边向玛瑙姐姐问些规矩,玛瑙姐姐训斥奴婢不要多问·······奴婢不懂规矩,所以·······所以心中有气······所以······但,但是奴婢绝对没有看不起云娘子的意思啊!”

玛瑙目光躲闪,小声道:“云娘子,是这样。”

云小娘直起身子,把手松开,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嘀咕着,眼睛里闪烁着得意而兴奋的光。云小娘道:“是这样吗?”

“是·······”

“好·······”云小娘满意地笑了笑,说道,“桃夭,我们走。”

“喏。”

云小娘又满脸鄙夷地对小鹤说道:“小鹤,虽说你是大娘子的贴身丫鬟,可是这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林府是大户人家,言行举止都应该按规矩来,否则会被人嗤笑。今日之事你可要汲取教训,赶紧教教这些婢女们规矩,免得又要丢人显脸!”

小鹤忙道:“是,是,是!云小娘教训的是!”

“桃夭,我们走。我们还要出府办事呢。”

桃夭扶着云小娘,走了。

碧螺还没有回过神来,伏在原地哭着,玛瑙抱着安慰她,其他的婢女仍然心有余悸,都在窃窃私语。小鹤踱了几步,瞪起眼,啐道:“蹬鼻子上脸的小妾,真替大娘子恶心!”

(三)

程软烟透过小窗,盯着屋檐下挂着的风铃,忽然听得淅淅沥沥的雨声,有些发怔。

这时候,小鹤走进来,轻轻地给她披了一件暗红色花纹披风,道:“大娘子,下了雨,有些凉了,可得仔细着,别受了风寒。”

软烟只轻微地挣扎了一下,还是穿上了,轻声道:“老爷还没回?”

小鹤低声道:“已经回来了。早早地在云小娘处歇下了。”

软烟叹口气,道:“那便是了。”

小鹤犹豫一下,道:“大娘子可知今日的事?”

软烟口吻平淡地问:“又怎么了么?”

小鹤道:“今日新进了几个丫鬟,我本是要领着她们去学学礼仪规矩,偏偏遇着云小娘,她一顿撒泼赖皮闹了,众人都不上不下,竟听着她的声色!我瞧着,她委实是欺人太甚!”

软烟淡淡一笑,道:“你又不是才晓得,当年我过门第二日,她便在堂上嚷嚷着‘大郎重情重义,定不会忘了姐姐妹妹们的’,我是不愿理她,便才没有接话。至于管家的事,她爱管便管去罢,倒也省得我劳心劳神。”

小鹤也就一声不吭,将软烟晾在桌上的针线收拾了,又剪了一会子灯花,道:“我也不在背后嚼舌根头了。大娘子,时儿也不早了,该歇息了。”

软烟摇摇头,依旧是坐着,小鹤临走时,软烟忽而一笑,轻声道:“现在看起来,我也该治治人了!”

小鹤先是忧虑地看着她,也笑了,突然面色严肃起来,犹豫了一会儿,伏到软烟耳边,私语几句:“那云娘子尚在青楼时,遇着过一个恩客,两情相悦,只是那人一时凑不出赎身银子,这才被老爷捡了回来。”

软烟点点头,小鹤便走了出去。

夜色很是淡薄,黑色中透出酽酽的红色,还散着光线,很是唬人,把星星和月亮都吓走了。雨稀稀疏疏地落着,软烟安静地玩弄着锁在匣子里的那盏青灯。风铃也笑起来,清越的声音像涟漪一样散开,波动着她心中的梦。

不会忘记的是,家中姊妹都未出阁前的时光。大姐姐性情豪爽,常背着老爷和大娘子领着她们在园子里天翻地覆,若被人知晓,也是大姐姐一人主动担责受罚,过后还安慰她们,道:“没甚么,下次我还带你们去玩!”二姐姐口齿伶俐,妙语连珠,出游倘若少了她,趣味定是减半。除却早夭的四姐姐,三姐姐和五姐姐性子沉稳,且精通笔墨,才思敏捷,一起吟诗作对亦是乐事。虽与几位哥哥不常打照面,他们却也爱护她们,外头有了新鲜奇巧的玩意儿,都弄进来任由她们玩去,或者她们有任何请求,哥哥们也都笑吟吟地应承着。只是,只是后来,大姐姐远嫁,几年难得一见。二姐姐因秉性凛冽,争强好胜,而二姐夫软弱不堪,加之过门很久都无子嗣,在夫家受尽公婆冷眼和妯娌恶言。三姐姐刚嫁过去不久,三姐夫便突发恶疾,亡故了,可三姐夫又不是家中嫡子,三姐姐只得带着腹遗子艰难度日。五姐姐早已有了心上人,还是软烟帮忙打的掩护,可大娘子发觉之后,嫌那人出身市井,家门寒微,便死活不同意,逼迫五姐姐嫁给段家,结果五姐姐同那人一起服毒自尽,做了亡命鸳鸯。适时,爹爹和哥哥们站错了队,仕途不顺,日益意志消沉,眼见程家衰败在即,大娘子当机立断,将软烟嫁给林家大郎,寻求林家扶持,还把七妹妹许给户部尚书的幼子,只待两家子女到了年纪,便可迎娶,与此同时,借她和七妹妹的婚事,又为几位哥哥求得岳家做靠山,方才保得程家不至于一败涂地。

旧日的喜乐仍然在记忆中浮现如新,可是世事一再变迁,早已今非昔比。

(四)

程大娘子苦口婆心劝说程老爷道:“林家大郎才学高,相貌好,且家底厚实,又无公婆,我们六姐儿若是嫁过去,那是享福的。”

程老爷却只是瞪眼道:“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享什么福,汴京城内谁不知道呀,他还未娶正妻,妾室已有五六个,哪个官宦家的子弟会做出这样的事?可见也不过如此!”

程大娘子道:“六姐儿过去,也是做大娘子的!”

程老爷道:“亏你还嫁了自个儿的罗烟,是历了这事的,还不如我通透。人家娶个正房,不过是走个过场,压压众人的闲话,真的会对我们六姐儿好么?那也怕是宠妾灭妻的事!”

程大娘子见讲不妥,生了气,便冷冷地亮出了底牌,道:“我可拉下脸了。六姐儿能中这门婚事,可算是烧了高香了,纵使日子难些,锦衣玉食也不用愁。况且六姐儿,挂在我的名下,谈婚论嫁都是我做主。这门婚事,我已经应了。一则为六姐儿寻了个不愁生计的夫家,尽了我这大娘子的责,二则林家大郎年纪轻轻便是正二品的知枢密院事,正好提携提携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照顾照顾你这个浑了几十年还是个正五品中散大夫的老东西!我可一点儿私都没占。再说,若无我娘家,怕你还在街头乞讨呢,跟我装甚么父慈?而且当年是谁宠妾灭妻?我忍了这几十年,账可还在肚子里呢!”

程老爷顷刻蔫了。半晌才道:“那……六姐儿她可同意?”

程大娘子见这话有转机,语气便软下来,道:“我本不想把话说得这般难听。我知道,她小娘那年是为救你亡的,你总觉得欠六姐儿什么,但是你也不能护她一世。况且,我这大娘子再不济,也不会拿姑娘家一辈子的幸福的事撒气。我已问过她,她也想了许久,最后应了。”

程老爷这才缓缓点了头。

原来,软烟的外祖父曾是汴京城中的商宦子弟,又是家中独苗,早年考取功名,在仕数年后,袭了万贯家业,却渐渐生了归隐之心,最终在一场赈灾中遭人诬告,陷些丧命狱中,待真相大白后竭力辞官,散尽家财,携着妻儿遁入山林,做了闲云野鹤。外祖父为人通达开明,并没有男女成见,对女儿同样悉心教诲,无甚禁忌。女儿也是坚韧自强、淡然守分的性格。后来,小娘上山采药,遇见程家少爷,一见钟情,心甘情愿为人妾室,外祖母百般不愿,劝阻道:“我的女儿怎可做别人的妾,一辈子受大娘子的管制!”外祖父正色道:“一则,既是女儿自己的意愿,你我还是不要干预为好。二则,但凡交往处事,威信不在于形色,而在自身气节,若端正本分,他人自会高看一等,若自轻自贱,纵是当家主母,也要饱受诟病。况且,我瞧那程家少爷,也并非轻狂薄情之辈。”如此才一锤定音。小娘入府后,果然因有勇有谋、手段磊落博得府内上下的敬重。后来,程家老爷回乡祭祀归来的途中,忽逢山匪,小娘为护老爷周全,丧命于歹人的刀剑之下。那年,软烟七岁。

程大娘子对程老爷笑道:“你且放心,我也拿出我的体己钱,定教六姐儿,风风光光,十里红妆!”

(五)

那日,听完程大娘子的游说,软烟枯坐良久,才缓缓将小鹤唤来,让她替自己理妆。

一时软烟梳洗完毕,道:“小鹤,陪我去一躺晚枫观罢。”

小鹤早已哭得面容黯淡,哽咽道:“姑娘,你怎么也不急!林家大郎,岂是你能嫁得的?我可听人说了,他家宅子那些事儿,千般凶险!”

软烟用蓝纱水仙手帕替小鹤擦擦泪,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也是不愿,谁欢喜糊里糊涂地嫁了。可是我既受了程家十六年的恩养,便应为家里着想。嫁了林家大娘,对程家有诸多益处。”

小鹤吃惊道:“你是程家的女儿,这个家也有你的一部分,什么叫作‘受了数十年的恩养’?我看,就是大娘子为了自己的私利,倒叫姑娘往后受苦!”

软烟道:“我本不是她亲生的,我小娘又去得早,她能这般待我,传出去,也已经是好名声。更何况,她还用她的钱给我置办了这么丰厚的嫁妆,也是仁至义尽了。再说,还没见过林家大郎,怎就知他会待我不好?传闻向来是不足为信的。”

小鹤流下泪,道:“小鹤就是替姑娘难受。”

软烟微笑道:“我知道你心疼我。别哭了,我们去一躺晚枫观,看看我表姊。”

荷香是软烟母亲的侄女,即软烟的表姊,被舅舅嫁给一户人家,谁知那男人是个极凶恶的,日日打她骂她,荷香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一日,那男人醉死家中,家里人竟都道是她谋杀亲夫。婆婆哭道:“你这狐狸媚子,定是勾搭野汉子将我儿杀死,要谋我家财产!亏得我们家待你这样好……”荷香怒骂道:“我也是大家闺秀,若不是我娘死得早,偏生有个贪财忘义的爹,何必日日受你们的侮辱!是他自己喝酒醉死的,又怎怨得我来!”婆婆更气,坚决家法处置,要将她沉塘,后来是软烟母亲苦苦哀求程老爷,通报官府送了银子才保住一命。事后,荷香也不愿再寄人篱下,遭受闲言碎语,索性在晚枫观出了家,只一心向佛,不问世事。只同软烟有些来往。

拜了菩萨,小鹤便同软烟朝斋居走去。阳光洒落下来,大地明晃晃的,照得人心舒坦。一路上树影摇戈,花香汹涌,飞鸟的鸣叫声起起伏伏。

进了屋,软烟喊道:“阿姊,我来了。”

荷香笑道:“可是来了。好些日子没来了。”

软烟挨着她坐下,抠着手指甲,低头道:“阿姊,我要成亲了。”

荷香并不惊讶,道:“同谁?”

软烟道:“林家大郎。素未谋面。”

荷香这才显现出一点忧虑,叹息道:“你可愿意嫁给他?”

软烟道:“我身不由已。”

荷香道:“这是你自己的终生,再不由己,也要抗争。我便是你的前车之鉴。当年你舅舅为了钱财将我嫁给宋家,我也是身不由己,可是若我那时誓死不嫁,可能我如今的命运会有所改变。”

软烟摇摇头,道:“阿姊,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这尘世的人情关系是一张大网,旁人都说应该挣破,但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它根本挣不破,纵是挣破了,也会付出另外的代价,而得到的结果,也或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荷香想了想,叹口气,道:“倒也是。即使当初我大闹着不嫁入宋家,我那贱爹也会把我卖给别的人家,而他挑的人家,能有几个好的?到头来,我的下场还是一样的,还会弄得自己遍体鳞伤。”

这样想想,荷香的泪就下来了。她又陪着软烟说了一阵子体己话,便从房下取出一个匣子来,里面有一盏青灯,泛着莹莹绿光。荷香道:“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送给你。就这盏青灯罢,陪我在这个道观里度过了上千个日子。”

软烟接过,道了谢,就告辞了。

小鹤道:“姑娘当真决定了?”

软烟道:“不然还能怎样?”再无他话。

走了一会儿,软烟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你说,这就是我们的命么?”

身后,缥缈的香烟,飘向缥缈的天。

(六)

一日下朝,云小娘同林成斌斗气,故意避着不见他。林成斌在书房想了许久,竟突然觉得总是将大娘子晾着也不好,况且,他的许多风流事,也多亏大娘子劳神料理才摆平。踌躇一阵,托小厮去买了一支玛瑙芙蓉蜻蜓簪,小心翼翼地放到一个精美的盒子里,去了大娘子住的鹊华居。

软烟刚把那盏青灯收好,见林成斌来了,强颜欢笑道:“官人怎么来了?”

林成斌没有听出这话里的辛酸,笑道:“我来不得吗?”

软烟端给他一杯碧螺春,道:“自然不是。”

林成斌喝了一口茶,猛地将软烟抱入怀中,软烟脸红如云霞,引得他心欢。林成斌取出盒子,道:“我替你买的,看看可喜欢?”

软烟故作惊喜地打开盒子,道:“喜欢。谢谢官人。”

林成斌大笑道:“喜欢便好。”又道:“后日我要同范家的去打马球,你可去?”

软烟漫不经心道:“我去作甚?前日卢家的大娘子约我去她家的雅集。”

林成斌道:“那便罢了。”

软烟道:“你只管注意些,虽说打马球只是娱乐,但毕竟还是危险的。”

房里的灯点得极红,且香熏得极浓极烈,林成斌感觉身子暖起来,脑子也昏昏沉沉的,似是灌了铅。又见怀中的软烟面容姣红,似乎还有隐隐泪痕,愈发楚楚动人。他便激动起来,也容不得软烟挣扎,便在鹊华居歇下了。

进入红帐,一度春宵。

次日,林成斌穿戴完毕,早早地去了书房。临走前,还如面春风地嘱咐小鹤道:“今日让大娘子好好睡,别紧赶着唤她起来。”

小鹤心花怒放,答道:“喏。”

便去软烟的房间照看,才知软烟已起来了。小鹤急忙忙拿了漱盂来,笑道:“大娘子怎么起得这般早?方才老爷还嘱咐我千万别唤你起来呢。”

软烟沉下脸来,并不作声,漱了囗,把那个盒子打开,取出那支闪着光芒的玛瑙芙蓉蜻蜓簪,看也不看地扔进漱盂里,冷冷地道:“拿支簪子来又怎样?睡在这又怎样?弄得我才像个妓女似的,要看他的脸色!”

小鹤自知软烟脾性,急忙岔开话,道:“七姐儿说今日要来的,想来应该快了。”

软烟眼中这才放出光来,道:“倒也只有我这七妹妹还记着我。”

用罢早点,小鹤便笑着进来,道:“大娘子,七姐儿来了。”话音刚落,一声清脆的“六姐姐”就便传了过来,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猫儿似的扑到软烟怀中,软烟笑,道:“也及笄了,怎么还是这样?”

七姐儿委屈道:“你走了,家里冷清清的,我小娘日夜没完没了地唠叨,说就我还在阁中,怎么办怎么办。我听得耳朵都快生茧了。”

软烟想了一会,道:“也是了,你的婚事也该考虑起来了。”

七姐儿噘嘴道:“考虑什么?不过两只眼睛一闭,被自己亲娘推出去罢了,若是运气好,碰着个心好的,还好些,若是碰着个冷心的,像六姐夫这样,可不是遭殃?”

软烟的脸色苍白起来,如薄纸一般,站在一旁的小鹤也战战兢兢地瞄了她一眼,房间里顿时就陷入缄默。

七姐儿想了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怯怯地看看软烟,便伏到一边。

(七)

林成斌坐在鹊华居的主位,瞥着身侧面目冷漠的软烟,众人皆侍立两侧,屏息凝神,不觉有些心虚气短,低声道:“大娘子,你这是做甚?”

软烟并不正眼瞧他,只是用眼神示意小鹤,小鹤会意,高声道:“抬上来!”

不多时,几个小厮将一具尸体抬上来,揭开尸布一看,竟然是那日新入府的碧螺,跪在尸体旁的玛瑙哭哭啼啼,道:“请老爷和大娘子做主!”

林成斌皱眉,道:“你且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玛瑙便哭着说道:“碧螺原是我姨母的女儿,送进府来,托我照应。那日,碧螺刚入府,便碰着云小娘,许是云小娘心下不爽快,本来无甚大事,却将碧螺半打半骂地数落了一顿。事后我死命劝碧螺,才消了她寻死的念头,偏生后面碧螺又被分到了妩蓉居,我想找掌事嬷嬷换一下,却被桃夭知道了,桃夭竭力留下了碧螺,此后日日夜夜找碧螺的麻烦,天天打她……”说着说着,玛瑙便揭开碧螺的衣袖,铁青的、灰紫的和鲜红的伤痕比比皆是,触目惊心,“前日我来找碧螺,却发现……她投井死了!老爷,大娘子,求求你们,虽说我们做奴婢的全由主子发落,可是也不能无缘无故受虐而亡啊!”

软烟转头,对林成斌说道:“云娘子是老爷的心头肉,我也不敢妄自做主,所以请老爷过来裁决。”

林成斌呆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云娘子怎么会如此心狠?定是你们这群贱婢行事不正,依我说,死了的赏几两银子拖出去埋了也就罢了,至于活着的,全部交给云娘子管教。”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软烟冷笑着说道:“老爷真是公正,说话也真是轻巧!怕是这几日休沐,寻欢寻得人痴傻了吧?这好歹也是人命关天的事,竟然如此草率?官家前几日才下了不准虐待家奴的旨意,恐怕老爷还不知吧,现下早已有人写了讼文告到衙门了,还有一伙子莫名的穷徒在闹,就差闯到宫里去了,外头可正是民情激愤呢!老爷如此偏袒云娘子,可是要用林家的声誉和老爷自己的前途作赔?”

林成斌大吃一惊,道:“怎会如此?云儿不会……”

软烟已是忍无可忍,用力一拍桌子,嗔道::“这样的时候,老爷还这样糊涂!素日里我太好说话了不是?看来,今日我可得清清窝了!”正说着,云小娘已懒懒地穿过里廊,到达大堂。

众人注视着她,大气不敢出。

“给老爷和大娘子请安。”云小娘伸伸腰,媚态十足地跪下。

“云娘子,这几日气消了?”软烟微笑。

“大娘子,您这是哪里的话?”云小娘边说边站起来,未曾正眼瞧林成斌。

软烟脸色一变,喝道:“谁准许你站起来了?”

云小娘一愣,不情不愿地跪下。桃夭本来站着不知所措,被软烟一喝,战战兢兢地跪在云小娘后面。

软烟厉声道:“云小娘,你做出这样恶毒之事,将林家上下陷入不利之地,如今你有甚么脸面出现在这里?”

云小娘一听这话,自知不妙,急忙收了气焰,妥妥贴贴地瘫在那儿,眼里噙着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对林成斌哭道:“老爷,云儿委实是冤枉啊!碧螺这丫头,最是蛮横,放到我的屋里头,整日地让别人看脸色,唤她做些事,也是推托来推托去的……我没了法子,便差桃夭数落她几句,她竟把桃夭给打了!”说着,桃夭就上前来,指着额上一块淡淡的疤,哽咽着点点头,“我想着,可能她是门户里出来的,做丫鬟怕是不服气,也就不计较了。一日,我收拾旧衣裳,见有几件八成新的,便送了碧螺,谁承想她拿了把剪子就将衣裳铰得稀烂,说我瞧不起她,只挑剩下的给她……今儿谁知她又怎么想不开了,反牵扯到我的身上!老爷,我冤枉啊!”

林成斌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一般,心早已软成一堆烂泥,正要好语安慰时,玛瑙疯了一般地扑到桃夭身上,骂道:“你们主子奴才可还有半点廉耻?信囗雌黄,不怕碧螺夜里做鬼来缠你?”

此举正合云小娘心意,她便抱住桃夭愈发放肆地哭起来,道:“既如此,我们也不活了,与你偿命吧!”便要去撞墙。

林成斌忙将云小娘搂在怀里,命小厮将玛瑙拖下去,对云小娘好语劝慰,软烟冷冷地打量着周遭,端起茶盏便往地上砸,众人吓了一跳,只听软烟说:“云娘子这戏,演得真好。依你说,碧螺身上的伤都是鬼掐的了?”

云小娘畏畏缩缩起来,道:“我也不知道啊。”

软烟瞪了林成斌一眼,道:“碧螺的事我且不说,只是问你,你每次出府是做些个什么事情?”

林成斌不满地说:“除了置备胭脂水粉,还能做什么?”

软烟道:“田管家昨儿已告诉了我,我懒待重说一遍,小鹤,唤田管家进来。”

田管家慢慢地踱进来,见一屋子女眷,忙低下头去,道:“回老爷和大娘子,这事,虽说云娘子嘱咐我不能对外说,但是我瞧着实在不像话,林家对我有恩,我只有如实说了才安心。云娘子每次出府,都是去悦来客栈见一个男子,一见便是两个时辰,我也不知晓是在做些什么。我怕这有损林家声誉,便私下打听,方知那人是云娘子未进府前的恩客,而今旧情复燃,在老爷的眼皮子底下偷腥哩!”

云小娘一听这话,挣开林成斌,指着田管家,颤声说道:“我几时与你有仇,你竟诌出这样的话玷污我!”

林成斌震惊,哎哎呀呀地说不出话来,神情甚是犹豫。软烟未及云娘子重新向林成斌哭诉,便说道:“这还不算完罢。玛瑙,你且接着说。”

玛瑙抹抹泪,又道:“老爷,我在碧螺的床底下找到凭契,是证明云娘子私卖林家家产的铁证,云娘子还借林府的名头大放外债,从中收取利银。想来,是碧螺发现这等丑事,才被灭了口的吧!”

桃夭见状,深知于己不利,忙上前来,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再欺瞒,只求老爷和大娘子饶我一条性命!玛瑙和田管家所言的句句属实,云娘子的想法是,拿着这些钱,同那人远走高飞!”

云娘子彻彻底底地瘫倒在地,恍惚间仍旧抱着林成斌的腿,嗫嚅着想说些什么,被他一脚踢开,林成斌的脸紫涨起来,恨恨地往外面走,咬牙切齿地说道:“来人,给我杀了这个淫妇!”

软烟却上前一步,道:“老爷,此事前前后后涉及林家声誉与老爷仕途,勿要意气用事。请交由我处置。”

林成斌冷冷地看她一眼,一声不吭地走了。

软烟看着趴在地上心如死灰的云娘子,又扫视因惊惧而颤抖不已的众人,厉声道:“云娘子,想来是素日老爷宠你,以至于你这般无法无天。你媚感主公,滥杀家婢,招摇无礼,私会男眷,变卖家产,不守妇道,陷全府于不利,将你下放到屯子里,为奴为婢,不得再入林府!也希望众人引以为戒,安分守己,若有再犯,严惩不贷!”

(八)

软烟醒来时,天已大亮,缕缕光线透过窗纱斜斜地射到那面绣着芙蓉出水的屏风上,留下微妙的阴影。小鹤卷起床帏,软烟眯着眼睛问:“老爷走了么?”

小鹤点了点头,一边整理床被,一边埋怨道:“老爷早早地到范府的马球场去了。也是的,来来去去,也不告诉大娘子一声,倒叫大娘子好等呢!”

软烟拾起一只碧玉镂花簪,笑骂道:“你这姑娘也是,许是我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这话也是你说得的?”又道:“他爱往哪儿去,同何人说,都是他的事,与我何干呢?本就是我不情不愿,如今倒是委屈巴巴呢!”便笑出声来,又接着道:“许是云娘子的事,他尚余怒未熄呢!”

小鹤笑道:“依我说,大娘子这个局,设得未免太险了。若老爷执意杀了云娘子,岂不难堪?”

“幸而这个结局皆大欢喜,不枉费我这一番机巧设计,”软烟道,“话说回来,我这混账舅舅,旁的不行,这领人闹事的本事还是可以的。”

小鹤笑道:“如今啊,大娘子这管家的声名怕是在名府里传开了。”

软烟叹口气,道:“这本不是我所愿意的。倘不是为了成人之美,我何苦做这些劳神的损寿的心计!这样来看,还是我失了策。罢了罢了,你紧赶着帮我梳好妆,卢家与林家是世交,卢家大娘子的雅集,我可不好迟的。”

小鹤道:“可先吃了早饭?”

软烟道:“这几日,也不知是怎的,看了吃的便觉得怪腻,想吐。何况现下哪里还来得及。”

小鹤笑着应允道:“也不过是一刻钟的事,大娘子莫急。”

临上轿前,软烟想了一会儿,道:“小鹤,我带几个小丫鬟去也罢了,你留在府里守着,免得那群小蹄子趁着这几日府里不太平又闹出些甚么幺蛾子来!”

小鹤捂嘴笑道:“如今大娘子才有了当家主母的架势呢!”

软烟笑着嘱咐她一回,就走了。

约摸过了两刻钟,到了卢府。卢府兴于高祖辈,那时本朝未立,卢府老祖随高宗征战四方,为本朝立足贡献了汗马功劳,高宗特别下命修建这座宅子,赐给卢府老祖做安享晚年之所,承袭至今,已逾百年,当下卢家仍然是炙手可热的权贵。宅内布局,类似宫廷,威而不露,伟而不俗,一草一木一椽一瓦都象征着皇恩浩荡。卢家大娘子在院口迎客,与卢府历位主母一样,也是那精明能干、从容不迫的风范。软烟因入了林府后,向来深居简出,与其他府的夫人没有过多交涉,所以其中女眷大多都不认识她,倒是卢家大娘子见了她,异常热情,只是忙于待客,不能细谈。本朝崇文,男子交往多喜举办雅集,吟诗作赋,赏画谈笑,品论朝政,有的是修身养性,更多的是广结贤友,攀附门第。后来也在闺阁中流行起来,如果是认认真真作诗,自是惹人笑话,不过摆些鲜果佳肴,说些各自的宅中趣事和时兴的妆扮,也有说亲的,偶尔兴起便比一比绣技。

软烟独自坐在一处,吃些瓜子,听听身边三五成群的夫人们的闲谈,看看院中的翠柳映湖,亭榭拥春,和那一处小小的白桥。不多时,卢家大娘子瞅见了她,抛下那一众衣着华丽的贵妇,坐到她的身边来,热络地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软烟欠身问候,笑道:“夫人不知,我因鲜少出席这样的宴会,同那些娘子们都不甚熟识。”

卢家大娘子笑道:“依我说,你不认识她们倒好,不过是些围着老爷转成日计较着与府里的狐狸媚子斗的可怜人儿。”

软烟听了,暗暗惊奇,未曾想到卢家大娘子是如此有见识的人,试探道:“夫人这话倒是闻所未闻。”

卢家大娘子道:“想开些便罢了,像我家里那臭老爷,他爱和谁在一起,我理都不理。横竖我自个儿又有钱又有体面,潇潇洒洒地活着岂不爽快?为一个男人殚精竭虑一辈子,我怕是被猪油蒙了心呢!”

软烟笑而不语。

卢家大娘子知道这是软烟谨言慎行,便轻轻地握住她的手,道:“我今日与你交心,是敬重你的缘故。汴京城上上下下谁人不知林家的内院就是个虎狼窝子?林老家不知节制,又不理家事,养得一屋子娇妾,你要么不言不语,乐得清闲,要么一口气将个难对付的云娘子弄没了,实在厉害。我也敬重你那五姐姐,好一个有心性的人!你们程府出的都是好女子。更不用说你小娘,我婆婆在世时,日日向我们叨叨着,就该有那样的品行。”

话到如此,软烟再没了顾虑,道:“自从五姐姐过世,我嫁入林府,世人谁不说程府家风败下的坏话。今天听闻夫人言语,实在欣慰,实在敬佩。”

卢家大娘子笑道:“世人大多是锯了嘴子的葫芦,看起来端正,一个一个不知有多邋遢!妹妹若是看得起,往后咱们多走动走动,也乐得来。”

软烟笑道:“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又聊了会体己话,各自越发相见恨晚,便约定了结拜姐妹。

雅集结束后,卢家大娘子赠了一块玉佩给软烟,色泽晶莹剔透,温润生凉,上面刻了“同心”二字。软烟回赠了一支戴了许久的珠翠,道了谢,便告辞回府。

从卢家大娘子的雅集回来,已是酋时。夕阳悉数沉淀在天际线,一长道浓艳的红色触目惊心。软烟发现府上的人突然变少了,偶然遇见几个,也是神色张惶。心下疑惑,便加快脚步回到了鹊华居。守屋的小鹤见她回来,急忙迎上来,容色焦虑,脸上还挂有几行泪。

软烟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鹤跪下,哭道:“大娘子,老爷同范家少爷去打马球,坠了马,可谁知怎么了,马竟发了疯,在老爷身上踏了几个来回,当时就没了。”

瞬间,如泰山崩塌。

(九)

呜呜的丧乐响彻若大的林府,上上下下的丫鬟嬷嬷仆役身上都捆了白布,在府里穿来穿去,形成一片白色的汪洋大海。林成斌的那几个妾室,在灵前哭得死去活来,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埋怨林成斌怎么抛下了她们。软烟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这一切。她突然发现她此时看着挂满白带的林府的心情,与她出嫁时看着挂满红带的程府的心情,一模一样。她感觉不到悲疼,只是感觉到无尽的悲哀,是的,无尽的悲哀,如同那苍白阴郁的天,向她压下来,仿佛要将她压瘪。软烟也不想哭,她倒是想笑,想要哈哈大笑,发疯了似的哈哈大笑,最好能笑出眼泪,让众人知道,她能有今天她是多么地高兴。软烟就这样呆滞地跪在灵堂,耳边不时想起陌生人虚假的“林大娘子,节哀顺便”,她索性闭上眼睛,开始回想自己的过往。她想起六岁那年,小娘带着她去荡秋千、放风筝;她想起七岁母亲去世时,姐姐们都陪着她过夜时的温暖;她想起十二岁那年汴京下了大雪,目之所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她和姐姐妹妹们在雪地里自由自在地烤肉、饮酒、嬉戏、写诗……想着想着,软烟哭了起来,刚开始时如同绢绢细流,后来哭声越来越大,如同大海澎湃,她哭得声嘶力竭,哭得难以收拾。

软烟不知道,此时众人都停止一切活动,屏息凝神地看着她,目光中全是惊讶与震撼。可是她知道,她们都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哭的,仅仅是她自己。

事后,软烟被搀进屋里。小鹤进来,红着眼睛看着素面朝天的软烟。软烟只戴了一支没有任何纹饰的银簪子,其余的首饰全部摘下了,衣服也是黯白色。

小鹤低声道:“大娘子,主母来了。”

软烟点点头,起了身,程大娘子也红着眼睛走了进来,两人相对无言。

沉默了一阵,程大娘子哭泣道:“唉,都是我的错……你爹爹说的没有错,我是被猪油蒙了心,竟替你择了这么个夫家!独守空房这么久且不说,到头来,六姑爷她竟然……呜呜呜……可是六姐儿,我当初也是为了你好,想着你进了豪门,当一生顺遂……谁承想姑爷是个短命的……唉,你爹爹气得不行,如今病在床上,嘱咐我一定来看看你……”

软烟淡淡一笑,说道:“母亲不必自责。还请母亲和父亲保重身体,不必为我劳神。这都是我的命。”

程大娘子听了,愈发哭得紧了,约摸半个时辰过去,才渐渐停息。程大娘子擦擦泪,道:“我来找你,也不是来哭的。你的小娘去得早,许多事情,得我这个大娘子告诉你。你夫家如今去了,你也没有子嗣,在林家这样的大门大户,按旧俗,林氏宗族会逼迫你断指立誓,往后一生,安心守寡,不做苟合之事,不辱门媚,年满五十后,朝廷会为你建造牌坊,褒奖你为贞节烈女……”

话未说完,软烟微笑着打断,道:“我已知道了。”

程大娘子怔住,道:“林氏宗族可是已经找过你了?”

软烟道:“是。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程大娘子道:“那你的打算是?”

软烟低头,许久才道:“我答应他们,直接自尽。”

“什么?!”程大娘子惊起,同小鹤一齐喊出来。

“姑娘,你这是做甚?”程大娘子目瞪口呆,干咽几口口水,才发出声来,“姑娘,你叫我说,等到五十岁很简单的,没有想象的那么艰难,你没有必要……”

软烟笑道:“我已决定。我是自愿的。”

程大娘子动了动嘴,还想说些什么,软烟道:“此事我已经决定,你们不用劝,也不用希望我来解释……只是,软烟还要托母亲两件事:一则还了小鹤的卖身契,替她择一夫家,必得品性纯良,老实忠厚;二则,来日为七姐儿作亲时,必得寻真心待她好的人,而非仅仅是富足之家。我还求小鹤一件事,小鹤,你陪伴我这么久,你我早就情同姐妹,我想将我往日的积蓄都给你,再者,我知道,我表姊虽选择入了空门,却割不断与这人世的情分,我死后,恐怕无人再去探望,她也将寂寞煎熬,我希望你能常替我去看看我的表姊,同时,你要铆足了劲儿活下去……”

程大娘子见软烟将心事托付,知道再难回转,心生敬佩,含泪答应。唯小鹤哭得死去活来。

程大娘子走后,软烟让小鹤将田管家唤来,软烟笑道:“田管家,别来无恙。”

田管家早已知晓这位沉默寡言的主母的事迹,心下敬佩,道:“大娘子有何事吩咐?”

软烟轻声道:“你也清楚,老爷突然亡故,未留子嗣,这林家家业,凭我一个妇人,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是守不住的,纵过继一个亲戚来承着,我也没有多大意思。因此我想着,干脆把这上下的家业统算出来,一半交还给官家,也算答报朝廷对林家的恩泽。再者,卖身契全部归还给你们,先遣散屋里那些娘子,保她们这辈子衣食无忧也就罢了,剩下的便由林府上下的奴仆分了,劳苦大家为林府尽心尽力。田管家,这些事情,还麻烦你替我做好。软烟在此道谢。”

田管家没有料想到,这位主母竟会有这样的行事,委实吃了一惊,一时哽咽起来,连忙伏下身去,行了大礼,道:“大娘子,一路珍重。”

软烟平静地点点头,道:“那你先退下去吧。”

接着,小鹤走了进来,送上一封信笺,道:“这是云娘子差人送来的。”软烟便拆开来看,泛黄的纸页上用端正小楷写着:“谢大娘子不计前嫌,成全了云儿。往后余生,云儿当素衣礼佛,以求大娘子来世圆满而顺遂。”

软烟淡淡一笑,又嘱咐小鹤道:“我的那些贴身的东西,到时候,你自己留一件,剩下的全付给卢家大娘子,告诉她,软烟此生缘浅,来世定与她夜话闺中。”

说着,扶着腰,起身走了走。

小鹤抽泣道:“大娘子,若是……若是……现在尚且来得及。”

软烟笑道:“这件事情,你别告诉任何人。这个孩子没有必要来到世上受苦。”

“……喏。”

(十)

夜寂静无声,月色也温柔,虫声缠绵。

屋里没有点灯,黑乎乎的。晚风徐徐地向里面吹着,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软烟已经梳妆完毕,正襟危坐在窗前。她心止如水,她想,一切,都要结束了。然后郑重地取出匣子和那盏青灯,点了火,放在桌上。

绿莹莹的灯火幽幽地跳动着。

小鹤红着眼睛,端进一个小小的白瓷瓶,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她走到软烟身边,轻轻地拍了拍软烟的肩,软烟朝她一笑,伸出手去,瓷器的凉意从指尖开始爬。

小鹤没有言语,退了出去。

软烟凝视着手中的白瓷瓶,想,这世间女子的许多阴差阳错,都是因为那所谓的名声。女子这一世活着,成了名声的板上鱼肉。

她的嘴角上扬,双手举起,还是颤抖了一下。

苦涩开始在嘴中翻动,动得浑身都是痛的,骨与肉仿佛在分离,疼痛不断地在骨肉之间摇晃,渐渐痛到麻木,失去知觉。软烟闭上眼睛前,看到的是那盏青灯,想到的,是许多女子充满裂纹的人生。

寂静之中,小鹤听到物品撞击的声音,缓缓闭上眼睛,缓缓流出泪来。

那盏青灯,像是绿色的眼睛,于禁忌般的黑暗中,窥视着所有,所有。


二〇二〇年四月  初稿

二〇二一年八月  修订

『终』

【参考书目】

《东京梦华录》《宋史》《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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