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发生在我身上最大的事不是地震

2009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年份,它比2008年多了一年罢了。

大门

我跑过一间间正在上课的板房教室,跑到大门口,没能跑过我和她之前那扇铁栅栏。在板房学校一年多的记忆里,我不记得这个栅栏完全被拉上的时刻。周日返校的时候,栅栏会伸缩到路中间,出口的一半留给学生。当校领导开着车进出,这个栅栏被压缩到一角,把路让宽。好几次模仿班主任签名骗过了保安,晚上10点的门也是开着的。

她来给我送东西的这个上午,这道门关得紧紧的。

保安正坐在岗亭里,眼睛看着别的什么地方。保安不会开门吧,我心里这样想着。即便我告诉他,这是在我们板房学校旁边的志愿者机构负责人,这样会不会有特殊待遇?也许,先解释一下什么是志愿者,才能把他劝服。离大门越近,我的心越不安。

彼时,已经是2009年。

2009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年份,它比2008年多了一年罢了。这一年,整个城市的人都忙着搬家。市里的学校都被毁坏了,但全市的学生都有地方可以上学,在成郊的板房学校。而且,随着新的修建完成,年底几乎所有的学校都完成了搬迁。

新建的板房

当板房学校开学的时候,大约地震发生后的5个月后。

这一块巨大的板房安置区,许多住户和商家在震后不久搬到这里。一条宽阔的土路把安置区和学校分开。左边是我们学校的铁丝围墙,右边是各种商家。虽然小店不多,但是也足够我们娱乐。每个返校的周日,这里是比学校还要热闹的地方。

那也是一个周日,我和另一个同学怀着好奇走进了一个新店面。

通常,我们只在商业街的人气最旺的地方逛。但是那天,我们俩就一直顺着马路走,走到一家“店面”停下。到底谁提出要进这个门边的,我也记不清楚。总之,从那道门出来,我们两个就已经认定了一件事。

这个店面的门口有一个蜜蜂的图案,旁边写着“小蜜蜂”。这不是一家店,而是一个非营利性机构的办公室。而我们两个毫无经验的高二学生决定加入,我想,可能仅仅是因为好奇吧。

小蜜蜂

从此的周六周日,我有了一个新的去处。

我逐渐了解这个机构。在地震发生后的很短时间内,香港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合作成立了这个机构。根据我们城市的一个区域特征,这个非营利性组织取名为剑南小蜜蜂。两个在心理学有强势科研优势的高校,早就为剑南小蜜蜂规划好了主要工作——关注灾后儿童的心理健康。他们的团队有经验丰富的志愿者工作者,有来自高校的教授,也有国外相关行业的专家,还有第一批毕业于西南大学义工专业的学生。

“震后重建”除了物理上的重建,还有第二层意思——心理重建。

机构和本地的小学合作紧密,很多活动也是和小孩子有关的。有专业的心理老师,辅导小孩子画画,是一种治愈的方式。在办公室区域设立小孩子和家长提供互动场所,并且定期举行公开和活动。邀请专业的摄影教授,为社群小孩子上课并提供他们摄影器材,让他们用影像表达自己的观察。

我记得这样一张黑白照片。一个老爷爷看着镜头,他脸上沟壑的皱纹粘结着一些泥土,眼神并不悲伤、确让人感到悲凉。这张照片,在北京新京报对剑南小蜜蜂的报道里,同时刊出。而照片的拍摄者,是住在办公室附近的一个八岁的女孩。

那一年里,我做了些什么呢?

我自己并没有在小蜜蜂的“主业”上帮忙。有许多境外组织机构想要援建,他们需要对接当地的机构。有一个插曲,说谷歌公司派人来看了看,大家没当回事。过了一段时间,打电话问小蜜蜂需要什么物资,这些物资随后被邮寄到门口。负责人后悔,当初真该多“要”点。

谷歌捐献的是硬件,对于想提供“软性”支持的机构和人,他们可不能直接打个电话发个快递就搞定。他们必须到这里来,要了解政治、语言、文化上的一些问题。我做的工作已经是整个环节的最末端:给那些最终能来到灾区的人带路,让他们了解情况。

“闲杂人员”

我曾经是一个闲杂的灾民。

当地震发生后,我就被隔离了。我被父母带到安全的地方,一个有吃有喝有活动的空间。尽管我不愿意就这样,我想出去做些事。但我顺从了,我待在那里。我告诉自己,我也是一个“灾民”,我需要帮助。但是灾区哪里可以安放“平静”的书桌? 每当我看着新闻,知道那些事情就在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发生,我只能用书本掩饰自己的心虚。

我什么也没有做,直到走进那间办公室。

没有人教我该做什么,但是他们已经对我做了最好的教育。地震发生后,他们立即开始研究方案。然后,组建团队、申请资金、联系政府、启动项目,然后在这间办公室开始了为期三年的项目。他们不是前线的救援人员,没有在电视机镜头下的英勇,没有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前。但是他们做的是不一样的、但是同样重要的工作。有许多伤口是看不见的,有许多生命还需要照料,地震的破坏力并没有终止。

我的收获是巨大的。这里有六七十岁的也要进危楼的著名学者,有在枪林弹雨里拍摄的摄影师,有各行业的杰出人士,还有一群人在这里长期驻扎。他们为我引路,让我想去看看这个更大的世界。

一张证明

在门外的她,见到我立马把红色手套取下来。

我没为她在保安面前争取一些特别待遇,她却给我带来了一份志愿者证明。这是另一份礼物,我从没想过我有一天需要这个证明去申请自主招生。

前一周,她担心我找不到搬迁后的办公室,说做好后直接送到学校。她把证明从包里取出来,然后垫着脚、递到栅栏上方。说道,你看有没有出错的地方。我接住,确认了上面的信息和大红的公章,向她点头。我问,你们还在继续做这个项目吗?为什么办公室要搬走呢?

这些是我愚蠢的问题。

这几个月,我渐渐不在去他们的办公室。我手上捏着的这个证明,证明了我和这个机构之间的关系。难道,我连他们现在基本的情况都不应该了解吗?站在门口,我有些自责。

她回答说,这个项目申请了延期,再多留两年。这个项目有一些人已经离开,只有几个人员留着,他们即将把办公室搬到城里。

她说,祝你顺利。

我再次道谢,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她走的时候,又再次戴上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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