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迁到另一座城市居住了。
告别这座一直令我纠结的城市,情感上还真有点疙疙瘩瘩的。那是一座滨海城市,推开新居的窗扇,对面是一座低矮的山岗,越过山岗便是浩瀚的大海。然而,尽管我一直向往水,向往大海或者江湖,也并未因此而冲动或者欣喜。毕竟,这是一种逃逸,对故乡情感的一种“出轨”。这让我心里有些不安,仿佛做错了什么事,对不起人的事,令人羞臊脸红的事。别说,我还真是个爱做事、能做事的人。一生自然做过好多事,有好事。当然也有坏事。做坏事,注定就是一种伤害。
因此,难免觉得对不住人。可自己总觉得我并不很坏,没有达到祸国殃民、罪不可赦的程度,所以,又觉得有些委屈,不愿以一种坏人的形象出现在熟悉的环境里,更不愿以一种失败者的狼狈出现在充满嘲笑和鄙夷的城市里。其实,我可从来不承认自己的失败,总觉得自己的生命深处还敛着一道光辉,或许,它会在某个时刻陡然破壳而出,甚至光芒万丈。这也是我的一个毛病,总是对人生和未来充满幻想,也许,我天生就是一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
因此,我只能选择回避。文学家昆德拉认为,我们的人生,应该选择遗忘。也就是说把一段乖蹇的历史或者情感纠结忘却。这是一种很明智的做法,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态度。可是,他似乎忘记了,历史是一柄利刃,在每个人的人生经历上,都划过一道深深的刀痕。虽然时间让这道伤口愈合、结疤,但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却永远不会结疤。因为,这种痛感已然凝固为一种心理行为抑或成为一个思想的触点,只有在思想停止的时候才会消失殆尽。而那时,恰恰是生命的终结。换而言之,这个痛点将伴随一生,与生命同在,也与生命同亡。
由是观之,我的迁居,仅仅是一种身体的逃逸。思想却逃不掉,依然被紧紧缚在那个年代和那座城市,时间和空间已经把我牢牢捆绑在那段历史中。更形象一些说,我被浇筑在一个历史的混凝土里,甚至无法腐烂。当然,人类和城市都是宽容的,会忘记一些不愉快的往事,也许还会从辩证的角度历史地看待往事,甚或给出一个理解和宽宥的理由,谁又愿意总是纠结于某件往事,耿耿于怀呢?
回头想想,昆德拉的“遗忘”也不无道理。它的妙处就在于,让人们走出旧我,走向新我。是的,我们应该告别嶙峋的历史,走进阳光明媚的世界。古希腊罗马神话传说中那个犯下“杀父娶母”双重罪过的俄狄浦斯,最终还是瞎着眼睛走进一片静谧的树林。我猜想,那是一个安详的世界,神的世界。
换个地方居住,其实也不仅仅是身体逃逸,应该还有另一层含义。那就是用置换空间来埋葬时间留下的心灵废墟。这就是人类的聪明之处,归根结底,是要删除历史,消灭一切可能引发记忆的蛛丝马迹。
这似乎挺管用。譬如,我站在正在装修的新居的晒台上,沐浴一轮夕阳斜照,悠闲地点燃一支香烟,由徐徐吹来的海风拂过脸颊,拂过耳鬓。海风略带湿润和善意的温柔,送来一种平静的惬意,这就与另一座城市夏季干燥、冬季凛冽的风大相径庭。
海风,也吹散了袅袅烟雾。那些蓝色烟雾在晚照中悠然变幻着瑰丽的形态,丝丝缕缕地飘向天际,自由畅快地消失。
烟雾,历来是我痛苦思考或者痛苦回忆时的背景,在旧居的窗前,也与我的思想一样痛苦地聚散,痛苦地扭着身躯,痛苦地逃遁。现在,它并不痛苦。我仰脸,注视烟雾从缭绕到消逝的整个过程,心底油然涌起一股真正自由的感觉。或许,这就是逃逸的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