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情者一听就知道,1980年出生又排名老三的孩子都难逃挨罚的厄运。超生,本该算作上一代人的错误抉择,而我从始至终都认为罚的是我,错误也在我。所以,每每有人跟我提起当年家里挨罚的事情,甚至妈妈在多年后笑谈被追着刮产的惶恐经历时,我仍然存在深深的负罪感。也许这是我上学后成绩一直优异、不存在青春期、没有叛逆、从不主动跟爸妈索要东西的直接原因吧,因为我一直认为,我从生下来那一天,就欠他们的。
听旁人的讲述得知,我在她肚子里能一直留存到出生,基本就是个奇迹。中国大约是改革开放那一年开始的计划生育?到80年已经风声很紧,爸爸妈妈为什么在生了两个孩子之后还要顶风作案要第三个,谁也说不清楚。大多数的猜测自然是想要个儿子,其实这个说法很贴切也很容易被理解,但每次有人这么说,爸妈都会一脸认真地否认。至于真正的原因,他们不说,自然不会有人知道。妈妈说,当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既然怀了,就是一个生命,怎么也不能做掉。于是,妈妈在怀孕之后,该种田种田,该挑水挑水,竟然隐藏得很好。那个时候的村委会?时不常就会登门造访,当时负责我们这一片的还是我们的远房亲戚,给妈妈叫敏姐。每次到家里都是例行公事般,谈笑间提醒妈妈,可千万别想不开,真要是再怀了,她要负责任,亲戚里道的到时候还有伤感情。妈妈恨不得发毒誓说,你看看我们这家里条件,哪还敢再要啊。妈妈说亲戚还定期地给她送来避孕套、避孕药,都让她偷偷藏起来或者扔掉了。直到我已经七个月大,妈妈的身子明显笨重,虽然是三月开春还穿着大衣,但已难掩孕肚。这天这位亲戚再次登门,妈妈热情地说,你坐着我去给你倒水去。刚走出两米就被亲戚一眼识破,亲戚用极尽惊讶和惶恐的声音说:“敏姐,我看你这身子怎么。。。”事已至此,妈妈倒也不避讳,一副不卑不亢地样子说:“你既然看出来了,我也不瞒你了。反正七个月了,我无论如何都得要下来,你们是罚是咋的我什么都认。”一席话说的亲戚一脸惊愕,一时无语,水也没顾上喝,掉头就走了。妈妈知道事情败露,赶紧托人把在田间种地的爸爸往回叫。80年代的人这工作效率也真是让人佩服,爸爸这前脚回到家,后脚计划生育组的人也到了,这次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队人,边上是一脸愁容却也刚直不阿的亲戚,说:“这事真不行了,敏姐,咱赶紧做了吧,还能免过挨罚。”七个月的身孕,爸爸妈妈岂是三句两句劝就能服软的,爸爸不光不服软,还嘴硬,说人是肯定抬不走了,家里的东西随便抬。谁要是敢动我妈,他就跟谁玩命。”这群办事人员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也不敢动,倒是带头的一个壮汉叫佟城(音),据说还是妈妈的表姐夫,长得五大三粗的,没办法把家里仅有的几个柜子抬走了,也好回去有个交代。自此之后,家里三天两头儿就有人来游说,游说不成就抄家。再后来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可搬的,爸爸态度又不端正,就干脆来了几个人把爸爸五花大绑,绑在了供销社前面的电线杆子上,而妈妈受益于几个好邻居,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告诉妈妈去他们家柜子里、灶台下去避难,七八个月的身子,妈妈心惊胆战地缩在邻居家角落里,居然也真的躲过了灭顶之灾。就这样,爸爸妈妈受尽欺凌,几经周折,真的保全了我的性命,生下了我这个“三儿”。
这些经过都是在我上大学后妈妈断断续续讲的,妈妈常常在我很听话很懂事,不枉她百般辛苦生下我时,边感慨边给我讲起来。讲的最细致的一次是我看了莫言的小说《蛙》之后,跟妈妈求证里面那些追着人流产,要死要活的让人忍俊不禁的情节是否是真的,我妈才给我细致完整地详述上述那些情节,看来莫言的小说果真是来源于生活,我试图把小说里面的角色进行替换,换成爸妈、换成那些亲戚、换成左邻右舍,居然能像看电影一样还原自己出生的过程。遗憾的是,这些细节爸爸从没提起过,当我拿着莫言的小说跟妈妈求证时,爸爸已经不在人世了。
虽说生是生了下来,可罚金还是免不了的。我出生就被明码标价300元(我个人总是记成3000,因为一直觉得应该是个天文数字。)而300对于当时的我家来说,应该也是高不可攀的。经四处拼凑,总算勉强上交了。这一番周折之后,全村人大概也都知道了这个故事。不少人看到这个“三儿”会经常打趣地说,你看你妈费那么大劲把你生出来,你也不长得好看点争口气。妈说当时只有一个姐姐略带心疼地说:“我就看这老三模样俊,长大了肯定比她俩姐姐强”。等我长大后,偶尔妈妈看我打扮的略有姿色时,就会说起这位姐姐的预言。我至今不知道这位心地善良的姐姐是哪一个,以及是否得到了上天应有的庇佑。
而长得好看与否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从小到大不断有人提起的我的挨罚的经历、父母的辛酸,我在怀有愧疚感的同时,更是在心底埋下了深深的不安全感。
大约从我五六岁开始,一直到搬到城里,我无数次地梦见自己深夜被人抬走,我扯着嗓子喊,却没人听得到。这个时候就会被吓醒,自己已是一身冷汗。于是,每晚睡觉时,我总是想拉住妈妈的一根手指,以在要被抬走时能唤醒她。妈妈每天家里家外的忙,有时就没好气地抽回手指说:“这孩子睡觉咋这毛病呢!”我就怯生生地不敢再伸过去,只顾着一个人悄悄掉眼泪,心想你不救我拉倒,我就让别人抬走得了。然后梦境依然是大喊,依然吓得浑身冷汗。这个噩梦直到上大学、自己住单身宿舍时还会偶尔发生,直到成了家,有了老公的陪伴才得以彻底治愈。老公才不吝惜这一根手指呢,他更巴不得我握着他的手睡,或者干脆搂着睡,这样才逐渐消除我夜间的恐惧,慢慢从这种梦魇中走出来。
不得不说,我童年时期心中的创伤,和由此产生的憎恨从未消除。佟城这个名字成为我人生黑名单的第一个,年少时无数次地想如果有机会一定把他宰了; 现在不再有这么偏激的想法,但时常想如果他家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的话,别指望我伸出援手。就在不久前,家乡有一个人的孩子要考飞行员,听说我在航空公司,想找我帮忙。我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人跟老佟家沾亲带故吗?如果不是,我愿意效劳;如果是,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