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想离开。
他有些颓唐的蹲在沙发上,指缝间夹着烟,眉头一紧,只点了点头。
“你不想知道我去哪吗?”
他从凹陷的沙发站起,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踩灭,头也不回转身进了卧室。
那些在人群中大声嚷着要走的人,到最后都没有离开。
而真正的离开,是不动声色的,就像往常那样,选了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披了件常穿的大衣,走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拉着轻瘪的行李,在交错的电线杆下站住,抬头。那扇属于她和他的小窗户紧紧的锁闭着。一根牵牛花藤在窗沿上开得正盛,一切如常。
她想起刚来的那段日子。只要晚归超过10点,哪怕只多一刻,楼下门口的灯必定是亮的。他必定守在窗边,急切地张望。
听到她回来的脚步声,他转身便蹿下楼去迎接她。
夏夜的星辰,不知倦怠的散发璀璨的光。他和她随性倚着窗,他看书,她看剧,各自专注,彼此无言。偶尔抬头,碰上他看她的眼神,会心一笑。
无言亦有声,胜却人间无数。
而此刻她就站在窗下,即将离开。窗户里锁着的,是无法重来的记忆。
他没有来送别。在她说出想离开那天,他一个人闷着头喝掉一打啤酒,坐上摩托,顺着清风倘过的盘山公路一直向上。
傍晚的风透心的凉。他把摩托车停在路边,远眺着盘山公路那头的海,海的那头有明灭的光。升涨的海潮拍打着礁石,似要把昨夜的、旧日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风不知所谓的挠乱他的头发。
他突然蹲下来抱头痛哭。不知道是酒精作祟还是伤心过度,胸口竟然绞心般的疼痛。
他痛恨她的绝情,痛恨她的叛变,痛恨她决绝不带一丝怜悯的语气。但他放不下她。他突然无比怀念三年前那个单纯快乐的她。他在想,是不是所有走出校园的爱情,都该为曾经荒废的青春买单?没有物质的爱情,就不配天长地久吗?
没错,他是个哑巴。他需要她怜悯。他越这样想,就越发感到她的冷酷无情。
三年前的某个冬日清晨,天朗气清。下了课的走廊总是倚着一波又一波晒太阳、嬉笑打闹的男孩女孩。
他抱着一摞课本,从教室急冲冲的跑出来。跑的太急没注意,在拐弯处差点把身材娇小的她撞飞。
他和她手上的课本通通洒了一地。她从地上爬起,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的盯着他:“你走路不带眼的吗?道歉!”
他低着头,快速的捡着课本,眼泪竟然啪嗒一声滴下来。
她揉着被撞得淤青的手臂,看到他落泪,又气又好笑。都说好男儿有泪不轻弹,见这般情景,她突然想逗逗他。
“你这人真奇怪,明明是你撞我,你还哭?”她试图蹲下去接近他。
他一个利索的起身,抱着收拾好的书,疾步如飞。
“你……”话没来得及说完,他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只好自己收拾。对于他,她只能自认倒霉。但愿日后都不再遇见这个软弱自私又没礼貌的家伙。
当你以为两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再无交集,皆大欢喜时,命运却偏爱捉弄你,和你玩起“冤家路窄,狭路相逢”的老旧游戏。
电影里的情节总是这样的。夜晚她在预习功课的时候发现有几本书和他的调换了。令她感到惊讶的是,他的字竟然写得这么秀气。
不免对他顿生好奇之心。翻了几页,尽是密密麻麻,井然有序的笔记,好一个认真的男同学,突然竟有些钦佩他。
在这种名不见传的专科院校,还能保持对专业学习孜孜不倦,对课堂笔记高度重视,这些人犹如国宝般珍稀。
她觉得自己是个浮躁的人。所以一贯对沉得下心学习的人深感敬佩。
书里有一封信,来信地址是山东一个小镇。来信说他在老家久病卧床的爷爷快不行了,即日回家碰最后一面。难怪那天走得那样着急,撞了人还落泪。敢情是因为这件事。
那一句道歉也不难吧。她在脑海里想起他仓皇跑开的样子,想起他极度哀伤的眼神。她想,他一定很爱他爷爷。
后来有一天,她意外发现,他的教室就在隔壁。
又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又是在上回的转角处。又是他和她。电视剧都没这么巧。
“刚好,正想去找你,上次......你的课本和我的课本调换了。”她先开口。看到他疲倦的眼神,她能猜想到,那几天他是如何煎熬过来的。
他立着,不语,也没有要换回来的意思。
她不禁有些恼火,出个声有那么难吗?为了避免尴尬,她强制压住心中燃起的怒火,东扯西聊了几句,但始终没坦言说出她偷看了书信。
见他一直不语,她气愤得想掉头就走。他突然伸手拉住她,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和笔,动作娴熟的写了句:对不起,我是个哑巴。
空气放佛在那一刻静止了。连走廊上的人也都消失不见。很难想象,这些年他是如何过来的。无法用声音表达的世界,该是怎样的苍白?想起上回他伤心欲绝却又不能放声大哭,她的内心竟然对眼前这个安静有些羞涩的大男孩滋生怜悯。
她突然脸一红,上前拿过手里的本子,写了几行字,然后跑开了。
他低头一看,上面是她的联系方式,以及联系方式下一句让他心跳不已的娟秀的字:
“咱俩在一起吧。如果你同意,就请加我为好友。”
跑了很久才停下,大口喘气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就好像突然间失控了一样,所有行为都不受大脑控制。但她又觉得,这么做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没错,她从他的字迹里,看出他是个认真仔细的男孩;从他家寄来的书信里,她能觉察到他是个善良有担当的大男孩。
后来他添加了她的微信。他们就这样走到一起。
三年大学时光很快就过去了。毕业后他们同居在一座充满诗意的海边城市。那里有山、有海、有蜿蜒的盘山公路、有撩拨心弦的海风和肥美的海鲜。她喜欢那。她在哪,他就在哪。
他们在离海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十五平米的小房间。房子虽旧,却也别具韵味:夏天的夜里,推开窗户总能看到满天璀璨的星,可以眺望远处的海,仿佛还可以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她像一只猴子般,不安分地跳上低矮的窗台,闭上眼,深吸一口咸湿的海风,转头问他:“你闻到螃蟹的味道吗?它们正从沙堆里使劲爬出来......”
他会心一笑,提起挂在墙上的菜篮子出门了。回来时,两只五花大绑的鲜活大螃蟹在篮子里拨弄脚钳子。
他总能第一时间猜懂她话中的话。
她从跳蚤市场淘来布艺沙发,在网上买了粉刷墙壁的涂料,把墙刷成了大海的颜色;坚持每周给屋子换一束鲜花。他从海滩上拾来各种形状的贝壳,把他们串成风铃挂在窗户上,每周末都会去海边集市买些她爱吃的海鲜。
原以为日子会这么平淡而幸福的过下去。可不到一年,他和她的感情便出现了问题。
她再无雅致给屋里换鲜花,也懒得去跳蚤市场淘些精致的小物品。她倚在窗上眺望远方的时间更长了,一发呆就是一两个小时。她睡得特别早,也再无心思和他去夜市上吃烧烤。这一切细微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
趁着她睡着,他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放在床头。披着衣服,在天色渐亮的时候开摩托去了海边。
回来时她已经去上班了,只在信下方写了几个字:我厌倦了这样养老的生活。
他蒸了两只从渔民手里买来的螃蟹。暮色降临,她没有如往常般回来。饭桌上的菜由热到冷。一如他的心,从怀揣着希望直到失望,再从失望到绝望,冷到谷底。
他突然想到:打败爱情的,也许不是金钱与诱惑。爱情中最天长地久也最不堪一击的,是琐屑日常里的细水流长。平淡安稳,却也失去了似火的激情。
就这样一直等。原本以为她不再回来。每天依然会去海边。没有了她的海边,天空依然无暇明亮,海浪还是准时的潮涨潮落。一切没有变,只是她还会回来吗?
一周后她出现了。憔悴,疲倦,慵散,却目光坚决,似有事情即将发生。
他上前拉着她的手,焦急的比划着手势:去哪了,这几天我很担心你。
她顿了顿,眼睛里藏满太多的欲言又止。她看着他,硬生生把眼泪逼回眼眶,收起往日的温情,她用陌生又坚决的语气:分手吧。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说完转头欲走,他一把拉住她。她挣脱他,头也不回:你不想知道我去哪吗?
他点了支烟,烟雾四散开来。她眉头一皱,竟没料到,她走的这些天,他居然学会了抽烟。他一个劲儿抽着烟,思绪在别处。
约一个时辰过去。她侧着脸,语气不紧不慢:“嗯,我明白了。”
他把烟头狠狠掐灭,在地上踩了几下。径直地走向卧室。
似乎嗅到了带雨梨花的味道。一场夏雨,让人烦躁,悲悯,冷冽,疲乏。各种滋生的情绪,在一瞬间组合又一瞬间分裂。
看不见的背影,泪打湿了脸。
他的沉默,她的决绝,像是大结局前的风平浪静,离别的征兆就是毫无征兆。
三年后,他出海打鱼回来。看见她闺蜜站在门口,看样子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他比了个“你好”的手势。她确认了是好友的男友之后,从包里拿出一封信递到他手上。
“这是她让我交给你的。”
他惊讶,急切的比着手语问:“她在哪?过得好吗?”
她沉默了一会:“她走了”
他怔住了,一时之间竟没缓过神来。待他明白女闺蜜话中的意思之后,他突然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
夜里海风徐徐。他在她经常倚靠的窗边坐下,打开她的信,原来,三年前她无缘故的离开并不是她不爱他了。恰是因为她爱他,而选择离开他。
三年前,她检查出自己得了白血病,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陪在他身边了。只能假装自己厌倦了这般生活,以此为借口——离开他。
而他竟然沉默,竟然放手,竟然不闻不问……合上信封,他的心情久久未能平静。
夜里,他一直循环着林俊杰的「她说」“她竟悄悄地来过,她慢慢带走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