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德慧中学校门的那一刻,海涵感觉像是步入了仙境一般。比起农场那所破烂不堪的校堂,这里完全就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城堡。硕大的校标矗立在学校的广场上,在阳光的投射之下散发着夺目的光彩。校标后面是一座三层教学楼,粉红的墙面点缀着一面面绿色的玻璃窗,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一年一度的开学大会就在广场上举行。全校学生整齐划一地站在广场中央,仰望着讲台上西装笔挺的一位位教职人员。坐在讲台正中的校长对着裹上红布的话筒清了清嗓,用他浑厚有力的声音为德慧中学新的学年揭开了帷幕。
在海涵的眼中,台上这位风姿绰约的中年男人,说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像敲章一样铭刻在他的心里。望着校长健硕的身躯、炯然发亮的双眼和眉宇间透露出的坚定,海涵顿时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因为这似乎印证了农场大人们秉持的“德慧校风很正”的观点,而且有这样硬派的校长坐镇,那些痞学生们谁还敢胡作非为?而接下来校长讲的这段话,更是给他吃了一颗十足的定心丸。
“有几个羊田村来的学生,在中考的卷子上画了几个王八,呵呵,你说这样的学生我要他们干嘛?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叫上学。上学不是说你天一亮就来学校,天一黑拍拍屁股就回去了。上学首先你得学会堂堂正正做人!”
台下如雷般的掌声响彻云霄,海涵更是心喜若狂地为这种狂热贡献着自己的力量,他知道这几个羊田村的学生是谁,因为他在大会开始前就特意张头探脑环顾了四周,也并没有看到那个凶恶的痞子团中的任何一人。
在刚刚分好的初一·四班教室里,穿着绿白相间校服的新生们略显兴奋地相互攀谈着,犹如一群在盛夏中喧嚣的小青娃。这是一种少年时代最简单纯粹的喜悦感,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像是一滴水,在汇入汪洋大海之后,突然就有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酣畅淋漓。熟悉的是被身边无数颗大大小小的水滴簇拥前行,陌生的是彼此都不知道会去向何方。
与海涵奇幻的初中开学体验不同,此刻的杨春萍正呆坐在办公桌前百无聊赖地看着墙壁上的钟表。她多希望钟表上的指针能走快一点,一步五格甚至十格,让下班铃响起的那一刻早点到来。坐在办公室里实在是闲得发慌,今天刚发的新民晚报已经被翻过来倒过去读了不知多少遍,她和老会计婵姐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不自觉得抬头看一眼钟表,有时对上眼了便相视一笑。最近厂子里生意明显少了很多,上次对账忙到顾不上吃晚饭貌似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曾几何时这里可是挤满了来自十里八方的洽谈采购的客户,每逢旺季人还会多到要在门口取号排队。而现在说门可罗雀一点也不过份,不光没有客人来拜访,销售科里的人也都出去跑业务了,就连科长赖世勇也不例外。赖世勇是杨春萍的老牌友了,两人平时私交很是不错,这次她全家去北京旅游,就是在赖世勇家中借宿的。赖世勇的妻子是北京知青,去年才把户口转回城里,而他自己也在到处找关系,争取早日把工作调到北京。所以别看赖世勇三天两头在外面跑,其实也不见得就花了多少心思在业务上面。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像他这把年纪的职工下岗是早晚的事,再不走动走动,将来去了北京那就只能算是配偶投靠,一家之主的地位会荡然无存,他堂堂一科之长就要整天看人家脸色吃饭喽。
每次在牌桌上听到老赖孜孜不倦地谈论这种小道消息,杨春萍嘴上没什么回应,但心里也一直在打鼓。虽然她才三十多岁,还在保温厂里身居要职,一大堆账目方面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都存在她的脑子里,甚至厂长胡军超在一起打牌的时候还要敬她三分,可最近下岗的事情闹得人心惶惶,她也该未雨绸缪一番了。
悦耳的下班铃声终于响起了,杨春萍和婵姐象征性打了声招呼,便急匆匆赶回家里。推开房门,看到已放学回家的儿子正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啃着七宝一丁方便面,她便着急忙慌地喊道:“别吃啦,赶紧换衣服,到了你奶奶家再吃!”
海涵不明白母亲最近为何这么频繁地往奶奶家跑,因为他的认知还停留在母亲总是抱怨他大娘烧的饭难吃、奶奶总是偏向他大伯这些事情上。而今天是他第一天去德慧上学,正有一肚子新鲜事想要跟家人分享呢,可她怎么就对此置若罔闻呢?此刻,饥肠辘辘地坐在母亲的小木兰后座上,忍受着摩托车飞速疾驰所扬起的扑面而来的尘土,海涵脑子里唯一愿意去想的也就剩晚上和堂哥打街霸时该选红狗还是苏联大坐了。
其实杨春萍并非毫不关心儿子的学业,而是前方有着更重要的使命在召唤她。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出击去谈业务,所以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衬衫,下面搭配了浅灰色的西装短裙。另外,她在办公室时还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稍微盘了一下头,打了个粉底,然后还涂上了一层浓烈的口红。要知道在塘里这样的村落,如果不是家中结婚摆酒,没有人会把自己捣鼓成这样。如此风风火火地出现在塘里,免不了要被婆婆家的街坊邻居在背后指指点点。然而杨春萍已顾不上这些了,她深知自己在做的是一份真正的事业,而自己代表的是来自宝岛台湾的大品牌,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长舌妇们又怎会理解?
这是“天然丽莎”品牌在塘里镇开展的第一堂公开课,主讲人正是刚刚成为品牌合伙人不久的杨春萍。在东塘里小学某间空旷的教室里,她眉飞色舞地分享着自己的产品体验。摆在讲桌上的是一罐卵磷脂、一台O3臭氧机和一台摇摆健身器。这些东西对于村里人来说就像来自于外星球的高科技事物一样,激发着台下所有观众的好奇心。观众人数并不多,且都是海涵的堂哥海亮带来的同事及好友。
海亮是海涵的大伯海玉雄的大儿子,在他刚参加工作那一年,家里给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一位美丽贤惠的邻村姑娘。婚后第二年海亮便有了自己的娃,同时还在老伯海玉明的帮助下调到了东塘里小学任教。已经成家立业的海亮,在亲戚六眷们眼中俨然是一位了不起的文化人,可在他自己看来,在28岁如此风华正茂的年龄,甘于这样做一辈子教师也未免太过平庸了,他心里一直潜藏着一个伟大的创业梦。
在海家二十多口人里,他最信服的就是海玉明夫妇。老伯海玉明是靠知识改变命运的典范,读书让他彻底走出了庄稼地,蜕变成一位众人仰慕的国家公干。老婶杨春萍也不在话下,出身于双职工家庭,有学识、有见地,言行举止明显有别于周遭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而且自己18岁那一年遭遇过一场惨重的车祸,用当时医生的话来说,就是整个人被撞得都快散架了。肇事司机当场逃跑,加之当年家里光景很不好,全家立刻陷入了一片绝望之中。危难之时正是海玉明夫妇的倾囊相助,才帮海亮捡回了一条命。因此,带着仰慕之情和感恩之心,海亮对老伯和老婶说的每一几句,几乎都会奉为至上真理和人生格言。此刻杨春萍的激昂陈词,更是点燃了他那颗躁动的心。
待杨春萍精彩纷呈的演讲一结束,海亮便从西装口袋里拿出厚厚一叠钞票,当众宣布购买课堂演示用的所有样品,并加入天然丽莎合伙人计划。这一举动无疑起到了表率作用,其他前来听课的人也纷纷效仿,展现出自己毫不逊色的事业心。当然,样品已经被海亮抢先拿下,其他人只能先付好定金、填好注册表格,等着自己的上线回头去县城提货了。而这里所说的上线,正是刚刚加入计划的海亮,由于他买了将近五千元的货,还一下子发展出近10名新会员,所以按照制度直接晋升为销售经理,和自己的上线杨春萍职级瞬间持平了。这个略显奇特的景象并未让杨春萍有丝毫尴尬,因为在她看来,这正是直销行业的魅力所在。
散场之后,杨春萍还连夜拜访了老姨家的表弟黄大庆,想一鼓作气再在中塘里村发展一名下线,这样整个塘里的市场就算盘活了。可黄大庆鬼精得很,属于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想让他臣服并非易事。杨春萍此番已是三顾茅庐了,志在必得的她愣是想出了一个奇招,让黄大庆不得不硬着头皮在表格上签了字。
这个奇招便是,替自己的下线垫钱买货,把对方逼上梁山。
经历了一个唇枪舌剑的夜晚,杨春萍身心俱疲地躺在了炕上,望着身旁睡得无比安祥的儿子,突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然而对于海涵来说,第二天一大早要从被窝里爬起来赶路,似乎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他要先坐母亲的小木兰回到农场,然后再从家里取出自行车,一个人孤伶伶骑往德慧中学。一路颠簸也就算了,让他没想到的是,小木兰竟然半路抛了锚。手足无措的他只好在马路上慌乱踱步,焦急万分地等待着母亲把车子修好。
杨春萍娴熟地操作着各种重新打火动作。踹三下脚蹬,给两下油门,再推着车子一溜小跑,本以为听话的发动机会再次嗡嗡作响,岂料这回它彻底哑了火,任由主人怎么敲打,都没有再发出熟悉的声音。
“完了,走不了了。”杨春萍失望地说道。
此时此刻,海涵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全部涌上心头,伴随着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一向淡定的杨春萍也慌了神,对呀,今天德慧中学新学期第一次开课,孩子要是无故迟到或者旷课,肯定会被学校抓典型作处分的,自己作为学生家长说不定也要过去接受批评,不行,想尽一切办法也要保证孩子准时到校上课。
于是,杨春萍卷起了衣袖,开始尝试拦停过往车辆。可今天似乎注定了要霉运当头,马路上的车辆少得可怜。仅有的几辆车没有一辆肯停下来,甚至有一辆皮卡见到她招手还特意加快了速度,以至于杨春萍险些被刮蹭到。
“你妈个蛋的,眼瞎啦!”杨春萍也忍不住爆了粗口,正想借着劲倒数司机祖宗八代一通,突然眼前映入了一个东西,让她的恼怒倾刻间消失殆尽。
“师傅,能带我们一段吗?我们去兴华农场。行行好吧师傅,我儿子上学要迟到了。”杨春萍向司机苦苦哀求着。
而这位戴着草帽手握长鞭的老汉,望着胯下的毛驴,又看了一眼身后车板上两桶臭气熏天的酒糟,苦笑着说道:“你们要是不嫌弃,就上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