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
作者:望云
80年代出生,坐望山特约作者。自由写作者。
1
这个故事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在它有幸被你看到之前,我得声明,这是一个完完全全瞎编的故事,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边看边和我一起猜测故事的结局。
之所以说“和我一起”,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它的真实结局到底怎样,有时候,故事本来就是这样或者那样的。我只是把我看到的告诉你们。
2
汪若海吃完了饭连桌子也不收拾,空留下一堆鱼刺。他的作风我是清楚的,小时侯我在他家里吃完饭,也是我和阿姨收拾碗筷,他和叔叔若无其事的剔着牙。现在他仍旧剃着牙问明天咱们吃什么?秦芩故意脸一拉,厚脸皮!我叹了口气,交友不慎哪!
刚和妻子收拾完准备看会电视,客厅的电话响了,就像空袭警报一样刺耳。
又是酒局,是在今晚,现在就走。我无奈的看了看秦芩,秦芩无动于衷,管自看着电视。一个年轻人又蹦又跳地唱着,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汪若海向我眨眨眼睛说,你去吧,秦芩我来照顾,你放心。
3
我看了看表,表盘上的数字像捉迷藏一样倏忽来去,我定了定神,下午两点整。我打算再坐十分钟就起身回家。
这会儿正是公园里人多的时候。孩子们像鸟儿一样嬉闹穿行于斑驳的光影中,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有着幸福羞涩的笑容。我的头仍然发晕,骨头像被抽掉一样,甚至连在面前飞舞的蚊虫也懒得赶走。
阳光很充足,我不能直视,但我仍然觉得有点冷,觉得自己虚弱得如同一张浸泡在水中的纸。宿醉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我努力想也想不清楚昨晚的一些细节。
一个热气腾腾的浴缸是我现在真正需要的,让每个毛孔和细胞都重新活泛起来,直到泡得发白、发虚,然后拔掉电话线,在柔软干净的被窝里,死掉一样睡着。或者睡着一样死去。
我又看了看表,两点零七分二十三秒。我努力不去看它,认为这样时间就能够快一些,然而它只是懒洋洋的走了一小步。
或许我该换一块表了。我开始对这只表的消极怠工不满意。这只表是我用工作后拿到的第二个月的工资买的——不用说你也知道,第一个月的工资给秦芩买了件她做梦都想要的白色薄大衣,但直到她嫁给我才穿到身上,余下的钱和我最好的朋友汪若海大吃了一顿——对于一个孤儿来说,还有什么分配工资的方法比这个更合理呢?十多年过去了,现在这只全钢的机械表早已没有了昔日的光泽。如同我被香烟酒精摧残日益黯淡的皮肤。
我再次计划起了下午的安排。两点十分动身回家,磨磨蹭蹭开车到门口的超市,今天是星期三,应该买菜和带鱼,到家就是两点四十,这时秦芩应该正在上班的路途上。这样她就闻不到我从头发、指甲和身体深处散发出来的烟味和酒气,以及发霉的抹布一样的脸色——有一次我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结结实实的被自己吓了一跳,秦芩则要拉着我上医院检查。为了不让她担心,我情愿晚到家一会。洗澡和睡觉是必不可少的,五点开始做饭,如果运气好的话,能和秦芩吃一个完整的晚餐。汪若海或许会来,他的妻子出国后他就没进过厨房。哦,对了,还应该抽时间修一下大立柜,有只脚已经掉了,用一个小木块凑合这么长时间了,秦芩说过几次,昨天还提起过,已经有了生气的前兆。
想到秦芩,我的嘴角扬了扬。她非常忙,是单位的中流砥柱,在家里却是个顽皮任性的孩子,连指甲也要我给她剪,总是要我背着她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然而,我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像宝石生来就是要被人膜拜和供奉的。
我忘不了第一次去岳父岳母那里吃饭的情景。岳母做了一大桌子菜,我努力的吃着,最后成了他们三人看着我一个人吃。直到我把最后一片青菜也塞进口中,岳母满含笑意,秦芩得意的收拾碗筷。我正在揉着隆起的肚子,岳父忽然神情严肃地说,芦笙,我把秦芩交给你了。
我不自觉的坐正了,看着他的眼睛。您放心吧,我说。
4
房间的灯很昏暗,一排身材高挑的姑娘站在我们面前。桌子上已经布满了空酒瓶,然而我知道他们其实并没有喝多少,喝多的情况下他们会径直向姑娘扑去的。然而他们没有。烟头明明灭灭,大家正在议论另一个没有到场的朋友,仿佛面前的姑娘只是空气。我知道如何消除他们的谨慎小心,哈哈笑着随便搂过一个姑娘,向穿马甲的服务生喊再来三打酒。
姑娘的皮肤泛着淡蓝色的光,有浓烈的香气虫子一样钻进鼻孔。我止住呕吐的欲望。我想我只习惯于秦芩的味道,那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干净的味道,像海滩上雨后的阳光,温馨而明朗。我猛灌了一瓶酒,只有酒能遮盖那种味道。至少也可以麻痹人的神经。
他们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每当这个时候,我脑子里总会蹦出港台电视中那句出现频率很高的台词——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看到这样的情节时,秦芩总是用明亮的目光看着我笑得前仰后合。我微笑着看着他们。
老板,我们干杯。妖艳的女子眼波流动。
芦笙,我把秦芩交给你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面前又出现了岳父那双充满信任和依赖的混浊眼睛。我清晰的记得说完这句话,岳父挺拔的胸膛一下子变得佝偻,衣服忽然显得有些空。他想点支烟,可是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着。我知道他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人。
5
我常来这里,或者说每一次醉酒之后,我都会来这里,坐在这条漆成黑色的铁条长椅上,如果已被人占去我就耐心的等待。大多数人都会很不自在的离去。也有些正在谈恋爱的小伙子跃跃欲试想赶我走,但总是被姑娘拉走了。这是小伙子最听话的时候。我就坐在公园的人工池塘前一动不动,面对着凉亭、小桥和乍暖还寒的阳光。
我看了看表,两点十分。
我想抽支烟,犹豫了一下,却把烟盒捏成一团,起身准备离开。
一个穿着中式灰布长衫的老人出现在我面前,他留着瀑布一样的胡子。
年青人,能借个火吗?不不,我不要你的打火机,我只是要点着一只烟,你知道,抽烟多了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的,尤其是我们老年人哈哈哈。谢谢。你的脸色看起来可不怎么好,你的工作不适合你?哦,你的生活中也有麻烦,抱歉,我想我的职业病又犯了哈哈哈,你愿意听一个好心肠的老人的忠告吗?
他正微笑地看着我。那是种怎样的目光?似乎有些什么在他的眼中快速流动,仿佛穿透了我和天边的流云。
看来真是喝得太多了,我用力甩了甩头。
你没事吧?一个遥远的声音说。
我无心听一个陌生人的胡言乱语,刚要迈开步子,又一阵晕眩袭来。我无力的坐在了椅子上。休息一会之后,感觉好了一些,我想,是该走了,今天是周三,要给秦芩做红烧带鱼,她最喜欢吃我做的红烧带鱼,要早点去超市买带鱼才行。我又看了看表,两点十分?怎么还是两点十分?表坏了吧?看来是该换块表了。
我再次把烟盒捏成一团。为什么是“再次”?今天一切都是那么古怪。
在公园出口处的广场上,我看到了刚才那个穿着中式灰布长衫的老人。或许他并不老,只是他的胡子给人造成了假象而已。他坐在一个破旧的木头桌子后面,一块画着简易头像,写着看像、测字的白布从桌子上垂下来。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他冲我叫,先生来测字吧,看相也行,不准不要钱!哎,别走啊!
6
地开始摇晃的时候,我以为是自己喝得太多了,要么就是旋转的灯光让人晕眩。
地震!地震啦!
一个姑娘从一条大腿上弹起,零乱的衣服也顾不上整理,向门外跑去。
紧接着一个酒瓶叮当当的倒地,巨大的隆隆声遮蔽了音乐,像置身一辆颠簸的战车中。然后酒瓶纷纷倒下,KTV变成一片雪花点,姑娘们尖叫着跑出门外。然后是他们。我一个激灵,拨开一个大腹便便的什么“长”,向楼下冲去。
地震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等我跑下楼已经停止了。楼下站了很多人,在马路中的空地上站成一个圈,惊慌失措地看着岌岌可危的四周议论纷纷。
我向轿车奔去。尽管脑子里非常混乱,但这条信息明白无误。我急于看到秦芩和汪若海。我临走前他们在看电视,现在不知道怎样了?我急于看到他们。我想即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以前有人问我,如果今天就是世界末日,你选择和谁在一起?我总是哈哈笑着说些应景的话,其实答案显而易见。现在真到了这种时候,只有秦芩和汪若海,我却不在他们身边……我用力甩了甩头。
我宽慰自己说,这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地震,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是大震,应该早有预报,他们会像我走时一样待在客厅看电视,或许汪若海已经走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不知不觉说出了声音,风从窗口猛烈撞进来,我冷得有些发抖。
我继续说着,这样的小震我也经历过,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那次我在梦中被摇醒,翻了个身,念叨一句,地震了,接着又睡着,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7
回到家里的时候,正好是两点四十分,和我预计的一模一样,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秦芩在家里。她躺在云朵一样的被子中看电视,是一个韩国的冗长家庭剧。我换上笑脸问她,怎么没有上班?
下午开大会,我放自己半天假。
是啊,你是该好好休息休息。瞧你休息好了容光焕发多漂亮!
你不是今天来了重要客人吗?
我抽空跑回来的。晚上还吃红烧带鱼吗?瞧,我已经买回来了。
太好啦,我好久没吃红烧带鱼了。我指甲又长长了,你先洗澡,洗完给我剪啊。
上周三不是刚吃过吗?好,我先洗澡。
热水把我的皮肤烫成红色,像刚蒸出来的蟹子。我经常说,如果我死了,就要把骨灰撒进海里,永远沉浸其中。汪若海说过更有趣的话,他喜欢打台球,他说自己死后,要把骨灰制成一堆乔克!他总是比别人更有趣。
门铃响了。妻子喊,汪若海来啦。然后是汪若海的声音,大中午洗什么澡?大姑娘似的。
这个汪若海!永远都是这么理直气壮。到我家里比到自己家里还随便。没办法,谁让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是好朋友呢?汪若海的母亲,一个慈祥的阿姨曾说过一句很有文学意味的话,你们呀,就像小鸟的翅膀一样,生来就是一对!我和他从没红过脸,只有一次,仅仅有一次,我们的友谊处于破裂的边缘。
我裹着毛巾出来了。妻子说,你瞧,若海也买了这么多带鱼,我看你们这是打算让带鱼绝种呀?
8
我向来温文而雅,今晚却像个赛车手。车子在车辆和人群中穿行,某个部分尖利的叫着,如同苍蝇一样挥之不去。
我脑袋里一团乱,许多不相干的情景交错闪现,像一副洗过的扑克牌。甚至出现了我们和秦芩初识的情景。
我和汪若海刚喝完酒,回到学校,一个皮肤白皙穿墨绿色连衣裙的女孩从树荫下经过。一阵微风适时的在两个醉汉面前扬起了她的头发和裙子,也送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干净味道。
我不由自主耸了耸鼻子——像后来嗅她头发时那样。我发现汪若海也耸了耸鼻子,我们心有灵犀的对视一下。
你去还是我去?
我去!我说,其实我喝得再多也不敢和女孩搭讪,但嘴瘾总是要过一下的。
结果还是汪若海去了。不知说了些什么,秦芩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可遏止。后来,我知道汪若海说同学我看你好面熟啊,而就在几分钟前有个男生也说过同样的话。大学里这样“熟人”邂逅的情景是经常发生的。
就这样,我们相识了。后来我们三人一起去郊游,一起放风筝,一起大吃大喝。再后来,就变成了我和秦芩两人去看电影,去在湖边的小树林彻夜长谈……汪若海向来喜欢评价女生,但对于秦芩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们是真正的郎才女貌啊。说得我总是不好意思的笑。
一点幸福的感觉弥漫开来,我坚信秦芩也在同样挂念着我。
车嘎的一下停在楼道口,我顾不上拔车钥匙向三楼冲去。
秦芩,秦芩,我喊着。一个焦急的回音在楼道里盘旋。三楼,五个拐弯,55级楼梯,让我觉得如此漫长,似乎永远无法到达尽头。
我觉得自己的腿软得无法抬起的时候,被绊了一个踉跄,连滚带爬的上了最后一个台阶。
我疯狂的摇撼着有点变形的保险门,嘶吼着,全然不顾崩裂的虎口……坚固的保险门哐哐作响,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声来。
9
汪若海正大咧咧的靠在客厅沙发上摆弄着电视遥控器。
怎么不见体育台了?现在有球赛。
你们俩都是球变的!他那天看球到四点多,我一生气就把体育台调没了。
你们女人就有管人的爱好,我老婆也是,连我出门穿什么袜子都要管。
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就应该管,不管可是对广大妇女同志不负责任,出门就和女性搭讪。
汪若海哈哈笑了起来。我得承认,他的笑很有感染力,光听笑声就知道他是个十足的男子汉。我在他粗犷的躯体面前,有时竟会滋生出让我惭愧的安全感。他总是这个样子,像武侠小说中善于运用内力的江湖人物,笑起来声震屋瓦,仿佛有尘土扑簌簌的下落。像有人安排好的一样,我们竟然一直在一个班里,小学、中学、大学,工作之后我们又相约买了同一座楼里的房子。所不同的是他做了自己最喜欢的工作——当一个清贫的武侠小说作家,我却干了个收入颇丰却莫名其妙的工作。我见证了他多次的锄强扶弱,见证了他嘴上那圈淡淡的绒毛变成坚硬的胡茬,见证了他第一支长沙牌香烟,见证了他每一次自以为轰轰烈烈的爱情。那是一个流行武侠小说和江湖电影的年代。我们沉迷其中。那时我们当然经常喝酒,高兴喝,不高兴喝,无所事事的时候也喝。我得承认是他教会了我如何像男子汉一样喝酒,这或许是他们认为我胜任这个工作的唯一原因。我想我感谢他,羡慕他,或许还有点其他别的什么。正如我前面所说,我们从没红过脸,但有一次却处于友谊破裂的边缘。突如其来,又仿佛无法避免。我记忆犹新。
那天夜里,我们在楼顶,已喝了不少。说起了往事——我们不长的人生中的遭遇。他忽然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说,你讲。
他说我杀过人你信吗?一个大我十岁的男人。于是他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讲了他是如何用铁锤杀死一个男人的,他说铁锤击在那人头上时,震得他虎口发麻,那人却哼也没哼,他说他站在尸体前发愣时,尸体的眼睛似乎动了动,他说他把尸体塞进一个麻袋包,又塞进许多石头,用颤抖的手困难的扎紧口子,推入河中溅起一个浑浊的浪花。他说自己后来经常想或许那个人其实还没有死。
干这些的时候,我出奇的冷静,他说,我甚至又在血迹斑斑的拖痕上洒了灰土,用手脚反复抹擦,直到血肉模糊。最后,我用足了力气把铁锤扔进水中。你看,我手上这个疤就是那晚上弄的。
我浑身发抖,他右手上那条蜈蚣一样的疤在月光下泛着冷峻的光泽,似乎还在扭动,向身体里钻。可是他曾告诉我那个疤是小时候翻墙弄伤的呀?
他似乎听到了我牙齿打战的声音。哈哈哈哈,他笑了起来。跟你开玩笑呢,这是我新写的一个小说的题材,先讲给你,看吸引人不?
我觉得受到了羞辱,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我总处于这样的境地,我腾的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的走掉。汪若海喜欢写小说,这是我所知道的,我为什么会跟他这么认真呢?天知道!
10
聪明的读者或许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局,不过没有关系,正如大家知道的,这仅仅是一篇小说而已,再次声明一下,是杜撰的故事,是假的,但既然已开始,就应该有结束,请有耐心的读者读完它吧。
大立柜已经摔得支离破碎,各种颜色的衣服摊得到处都是,镜子碎片均匀的散布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像无数只眼睛。
血凝固成了蚯蚓的形状,大立柜扣进了他们的身体。
显然是沉重的大立柜砸在了他们身上。秦芩整个窈窕的身躯被覆盖了,汪若海砸在了腰部。汪若海没有立时毙命,因为他的面前,用血写了几个字: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
屋子再次摇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