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7)

不出三里地,一幢千疮百孔的烂尾楼静静地卧在那里,张着大口,悄然无声地吞没我单薄的身子。

尽管还是早春,但南方的夜里还是有些毛里毛燥的热。我将包垫在头底下,也不管脏不脏,四仰八叉地躺下。衣服不仅不敢脱,还将袖口裤脚领子尽量拉长,因为蚊子太多了,个头又大,一抓一把。

至如今,我一手摸着胡茬,一手揪住松弛的面皮,还在佩服当初那个啥都不怕的年轻人。我的胆子现在都不知去哪儿了,站在人多的地方,双腿还不停地打摆子。

来不及想象今天晚上驼子睡得多爽,或许环香抱玉,或许美酒穿肠,或许一个人发出老牛的嚎叫。来不及想象幼在非洲或许连轴转,或许日日闲,或许正在数沙子玩。睡眠像沉重的山将我全身死死压住,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刺着我的眼,才将我撬得坐起。

只扫一眼,瞬间冷汗汩汩而下,我的包不见了。里面几件换洗的衣服估计扔了也没人要,关键是有我的身份证和毕业证呀,还有一个巴掌大的收音机,一直是我的好伙伴。

我赶紧将手插进裤带,摸摸内裤,那儿微微鼓起的包还在,带着温热。幸亏我长得丑,没人动歪心思,这可真是一点救命钱,还好,放在命根子处。

哭是没有用的,无非惊起几只广东的老鼠和苍蝇。余下的钱还可以买返程票,回到驼子的怀抱,但我绝不愿回去。大丈夫可以走四方,我这小男人,偏要在广东闯一闯。

我成了黑人,比非洲人还黑,黑得在黑夜里都无法容身。厂是进不去了,那时也没有电话,也没有熟人,我只得在效外贴着墙角机警地行走,失魂落魄地寻找卖苦力的活计。

真是时代变了,我一个高中生,在古代,应该算个秀才吧,咋没有与哪一个姑娘遭逢,或是绣球砸到我脑壳上,谱点爱情的插曲呢,最起码也半遮半掩地塞我两个包子,供我度一天算一天啊。

我的青春,在我向往的广东,暗无天日。我的青春,在我钦慕的广东,在春天的日子被冬天的雪覆盖了。

我的墨水卖不出,真想下贱地连肉带骨卖身,可遇不到识货人。

天无绝人之路,地无死人之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在广东慢慢行。幸亏我在武汉扎了几个月的钢筋,锻炼出一副鼓突的胸脯以及四两拨千斤的从容,彪悍的人生从此改写。

我被一家以土八路组合的建筑队收容整编了。我有点不地道,彼时,我都土得渣都无法掉了,应当三躹躬感激才是。

老板是重庆人,底下的都是他的子弟兵,棒子军,一个个五短三粗,横肉丛生。

主要是挖土方及下水道,没想到,不想捏锄头的我,来到千里之外,却攥起了镐头和铁锹。整天泥里水里,叮叮当当,伴着那一声声“锤子,鸡儿”之类的话,将汗水洒进地底下两三米深不见影。

我写了一封信给母亲,我很好,非常好。

我写了一封信给驼子,我很好,非常好,老子以后有的是劲,到过年时,我敢与他单挑。

我不敢说得太明白,我怕小翠捎来消息,让我回武汉,说有姑娘等我。我对不住那姑娘,不明不白地辜负了她一腔扬子江般的柔情。

我写了一封信给幼,我很好,非常好,地址落上非洲,然后一把火烧掉。

白天总是累得头悬在胯里,屁股朝外冒青烟,到晚上吃完饭,我总是排在最后,等棒子军全部冲完凉,我再去草草冲几把。之后,哪儿也不逛,爬到床上,收音机没有了,我只能拿出笔,记记工,然后胡乱地写点什么红豆生南国,浪子天涯远,一咏三叹,将眼泪逼出来。

有时是一些老歌词,东一句西一句拼凑,有时是模模糊糊的诗句,记些大概意思,有时就是一些无病呻吟的心情,对某人深切的思念,对某人事迹的记述。而这些某人,有我,有驼子,有幼,有母亲,而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些模糊的混合体。似乎有春凤。

每每一想起这个名字,那个影子就蹦到我面前,我心内一颤,忍不住想去摸。我知道这样很不对,可我就是无法控制,特别是当那些老鼠般的磨牙声,雷鸣般的鼾声响起时。

我睁着眼,更是无法入睡。

春季雨水少,上工多,虽然我像老了十岁,但到月底,我居然拿到了三百来块钱,比武汉强多了。

那一天,我捧了一捧凉水,捋到头上,将头发梳了梳,去街上转了一整天,将每一条街都转到,对每一个女孩的背影都微笑,对每一家餐馆都瞄一瞄,最后咽着口水,去邮局给母亲汇了两百块钱。

当然,又买了一个收音机,还去书店买了一个本子,一支笔,还买了一本当时广东每个角落都有的杂志《外来工》。

我不理会重庆佬鄙夷的眼神,对他们揶揄的话语也装作听不懂,有空闲的时候,就拿出杂志看。上面的文字都是在这边的打工者写的,很多一样与我卖着苦力。他们用心记述着打工生涯中的甜酸苦辣,讲述着各自的亲情,乡情,爱情故事,很容易引起我的共鸣。

此后,每一期我都买,反复阅读,我也仿照着上面的文字,在本子里写下自己的故事。这是一本开放式的杂志,上面有投稿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我在学生时代,作文一直不错,经常得到老师的夸赞,就是现在,也觉得自己的文笔还可以。

我心里有了念头,自己也可以投稿呀,不采用也没事,谁都不知道,反正身上也不掉块肉,倘若采用了,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这可是梦寐以求的事呀。

这本杂志在珠三角销量特别大,不管怎样,我要试一试。

熬了一个夜晚,挠下许多头皮屑,经过一番遣词造句,我的一篇文字出来了。我将它工工整整地誊在方格纸上,写好地址,忐忑地将它寄了出去。

此后天天,我怀着一份期待,去村子里的一个收信点查看。

身板好像长了不少,干活利索了许多,原先那个书呆子,曲起手臂也能隆起一大坨硬梆梆的肉,脚步提起的地方,也能陷下一个坑。那些棒子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吃饭干活时,也肯凑过来与我搭几句话。

甚至还开着玩笑,要将某某妹娃儿介绍给我,更有晚辈喊我姑爷。我靠,只怕我答应了,我天天就不用干活啦,光给他们写家信或情书,就要忙晕了头。

广东,有时也并不那么刻薄,比如,我青春的火花就第一次在这儿点亮了。快两个月的时候,我收到了一本杂志,是样刊,我的文字印在了上面,散发着比回锅肉还浓的香味。

那一天,天蓝的酽稠稠的,几只鸟儿一直追着我鸣叫,连我淌下的汗都比平时好看,一颗颗圆滚滚的。夜晚的梦,又粘又浓,现在都不好意思对别人说,想一回脸臊一回。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此后的日子,汕头,中山,深圳,东莞,珠海,到处都有朋友来信。原来,我的文字中写了湖北省麻城市,还落下了真姓名,以至于过年回家后,老家有人称我为才子,我还莫名其妙。

来信的都是老乡,我一一回复,几个回合下来,有的人回老家了,有的换了地址,很多的联系就淡散了。

其中有一个在深圳的女孩,一直与我联系,每月都有信件来往。

她只落款,在深圳打工的老乡秋心,没有具体地址和名字,也不说老家是哪个村的。但一收到她的信,我的心莫名就会跳起来,很激动。那些字,尽管有些刻意的做作,但我一见到,就感到亲切,分明似曾相识,而且,她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就是我们那一块的,有时还无形地显露出对我熟悉的意味。

我开始以为是我同学,但又觉得不对,如果是同学,她一定很意外又很兴奋,肯定会马上报出名号来,不必藏藏掖掖的。

我盯着那字迹,循着那语气琢磨了许久,最后灵光一现,开了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竟将她忘了,脑子像被抽了真空。其实,文字一上了刊物,我想告诉很多人,包括大字不识一箩筐的驼子以及小翠她们餐馆扫地的人,包括黑得似炭的幼和那些不认识的友好的非洲兄弟,包括日夜挂念的母亲及左邻右舍念过我名字的人,包括所有认识和不认识我的人,但一直最先想到的是她,春凤。

虽然没有告诉她,没有她的地址,现在,我的心一下子柔软而敞亮,宁静而润泽。那个她,分明已经知道了。

那一笔一划勾人的字迹,那殷殷的祝福和鼓励,除了她,还会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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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来了,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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