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树雪,万顷绒被,接天连地的白,一片素净的北国。千家万户的红灯笼,点亮了一点血色,让这世间看起来不那么无情,还有暖黄而微弱的人心。
佘天娇着了一件白色披风,天青色斜襟长衫,又束了单髻,插上檀木钗,俨然一清秀公子模样。年近三十,这皇城里的秦楼楚馆依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尤其是眼前这座檐角落了雪的木楼,楼前站了两个姑娘,一模一样的长相,一模一样的装扮,连柔声软语的模样都如出一辙。
“师兄,我终是来了。”佘天娇望着木楼中央的门匾,伫立良久,在两个姑娘疑惑的眼神中终是跨了进去。
鹊桥仙,皇城最大的青楼,用了文人雅士的词牌名,借那一句“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明明是声色犬马之地,偏又装的一副款款深情之态,真是讽刺,若那诗人知道,定是要跳脚不耻的。佘天娇想着,渐渐带了笑意,但这笑意转瞬即逝,这里有师兄生前最钟意的人。
被迎上楼,佘天娇阔气地要了最好的厢房,老鸨殷勤地端茶倒水。又提议叫姑娘们上来给佘天娇挑挑,这是佘天娇第一次逛窑子,她习武多年,第一次遇见如此热情的人,不知如何推脱,便点头应允了。
雕花木门被推开,一排高矮胖瘦各异的小倌儿走进来,佘天娇顿时愣了。老鸨含笑望着她道:“’公子’是武林中人吧,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您这样的女公子是我们这儿常有的事儿,您只管挑,不喜欢的赶出去就是。”说完,扭着腰一摇一摇地走了,临了那副模样分明在说“我懂”。
佘天娇被臊的脸色绯红,她从前与师兄久居深山,除了四处比武,就从未踏足过这烟尘之地,一时竟忘了为何事而来,心心念念着,如何打发这些人。
小倌儿中有两个姿色上乘的男子兀自将其他众人都赶了出去,一左一右端坐在佘天娇两侧,打量着眼前女扮男装的女子,觉得这女子与以往五大三粗的江湖女子不同,圆圆一张脸,讨喜可爱。
“您第一次来吧,多少是不习惯的,我们哥俩儿先陪您唠会儿。”左侧的男子说着剥了颗龙眼喂向佘天娇,佘天娇头一偏,一瞬那颗龙眼便落入了佘天娇手中。她尬笑着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您也太拘谨了,从前那个武功天下第一的佘天娇来,还非逼着我们用嘴喂呢?”
“佘天娇?”佘天娇露出诧异之色。
“对呢,您肯定听说过吧,什么武功天下第一,我看是天下第一淫魔。”
右侧的男子越说越气愤,什么骂人的字眼都用上了,想来是被折腾的够呛。但这人说着说着手就开始不老实,嘘嘘索索便摸上了佘天娇的大腿。
佘天娇反手一巴掌扇在那男子的脸上,男子被扇懵了,捂着发烧的脸愣神,左侧的男子见状,忙催促道:“还不快出去。”又望着佘天娇软语道:“您消消气。”
“滚。”佘天娇不善言辞,武力解决是她最拿手的方式。
“去把连翘找来。”
二
“出来吧。”佘天娇说着就着那颗龙眼骨向梁上打了去,嗖地一声,梁上对穿了一个洞。
“诶诶诶,下手没必要这么狠吧。”一个身着黑色锦纹长衫的青年男子从梁上跃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佘天娇旁边,调笑着勾她的肩膀道:“天下第一逛窑子,都不带上天下第二吗?”
“我有正经事。”佘天娇一脸正色的开口,眼前这个人泼皮无赖似的,她当真觉得挑战他,并打败他,是她此生做过最后悔的决定。
“您找我?”一女子推门而入,肤若凝脂,纤腰束素,那模样是说不出的清纯,似一朵莲,倾国倾城四个字当之无愧啊。在她低眉顺眼的那一瞬间,佘天娇仿佛看到多年前就不在了的一个人。
她记得师兄临终前,说了两句话,一句是“空有登顶之心,却天不遂人愿。”另一句是“不如不遇倾城色,替我赎她。”没有只言片语留给她,从前他心中只有天下第一,后来多了一个连翘,从始至终,没有她。
“你还记得赵清逍吗?”
“记得。”连翘点头,眼波流转。
“他让我来赎你。”佘天娇将钱袋子放在桌上,那钱袋子上还有干涸的血痕。
连翘看了一眼,便笑了,淡道:“他人呢?”
“死了。”
连翘表情淡淡的,上前几步拿了那袋子钱,抚摸着那血迹道:“既是他赎我,钱我便拿走了。”
“你不走吗?”
“哈哈。”连翘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个不停,在佘天娇恼怒地掐着她喉咙的时候,她才止住了笑意。
“你就是他那个粘人的师妹吧,如此模样,果真是多看几眼都会心烦呢。”
佘天娇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嘟哝道:“他竟是这般烦我?”
连翘趁着佘天娇走神的瞬间逃了出来,见佘天娇愣在原地,整理了襦裙,朝黑衣男子抛了个媚眼,道:“公子,可要我陪你一晚?”
黑衣男子眉头一皱,说了声“滚”。
天空又开始飘雪,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佘天娇长而翘的睫毛上,很快被体温融化成小水滴,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子。
黑衣男子看的有些痴了,情不自禁地开口道:“有星星落在你睫毛上了。”
“嘘!”佘天娇示意他噤声。
男子听话的用了气声,但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道:“我们为什么要在屋顶听墙角啊?”
此刻佘天娇与黑衣男子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趴在连翘卧房的屋顶,盯着屋内安静做女红的连翘。
“嘘!”佘天娇瞪眼前多嘴的男子,那模样在黑衣男子看来,倒是十分有趣呢。
连翘瞧着圆桌上的阴影,想起了那个玉树临风的男子,眼角渐渐泛起了泪光。摸出那个钱袋子,看了看,将里面的金子倒出来,捡进一个绣花荷包,然后把那个带了血痕的钱袋子扔在墙角。
“走吧。”佘天娇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落雪,足尖轻点,一跃便稳稳落在街道上。
戏子无情啊,佘天娇有些悲哀,内心被对赵清逍的心疼撕扯着,如果不是赵清逍反复强调,她真想昧下那个钱袋子。
“哐哐哐~”
佘天娇被吓了一跳,一回头就见黑衣男子沿着屋檐往下落。
“巴图和坦,你笨死的吧?”这响动惊动了木楼里的男男女女,一水儿的开了窗。佘天娇无奈地扶起地上的黑衣男子,向街尾奔去。
三
那夜,连翘独坐了良久,她笑,武林人都这么好骗嘛?第一回见到赵清逍的时候,他浑身是血的躲了进来,短匕首抵在她喉间。楼内官兵搜查的声音,清晰入耳。
“我救你。”连翘认真地开口,见赵清逍犹豫,又继续道:“你别无选择。”
赵清逍垂下手,等她下文。她一笑便吻了上去,他的唇带了冷冽的血腥味,但这种触感令她着迷。
她救了他,赵清逍问,她可有何心愿?
她便随口应着:“大概是等一良人,真金白银赎了我,八抬大轿,嫁衣红霞接我回家。”
赵清逍便郑重承诺道:“待我夺得天下第一后,便赎你。”
他只说我赎你,不是我娶你。从此数年相聚,他嘴里念着的,始终是他师妹。
在亲眼瞧见那个平淡却优雅的姑娘后,她忍不住要奚落她,仿佛她就能赢了般。
连翘将那个角落里的钱袋子捡起来,撑开窗户,扔了出去。她骗了赵清逍,她的心愿是成为鹊桥仙的头牌,艳冠群芳。跟赵清逍一样,唯有这天下第一美人儿的名号,是她毕生所求。
佘天娇一路向南,买了匹骏马,她不懂马,是巴图和坦挑的。
“嗯,马马虎虎。”巴图和坦摸着下把,把马庄的马挑了个遍,在马庄老板脸臭前,选了一匹。
一路上佘天娇都在纠结巴图和坦跟着她的用意,但每次她问,巴图和坦都会神色自若的回答:“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跟着你,我随时都能找机会打败你,也尝尝这天下第一的滋味儿。”
那时候师父有一副天下英雄贴,大多都是中原人士,那都是些厉害人物,师父打败了一些,师兄打败了一些,最后一位便是西北刀客和顺,那是巴图和坦的师父。
十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草原,一望无垠的绿啊,让人有种荡气回肠的快感,她好想在这片柔软上撒丫子狂奔,但师兄不喜。
初见巴图和坦时,佘天娇只觉这人看起来亲切,白皙,高大的身躯,稚气的脸庞。那一年巴图和坦十五岁,他单刀守在帐前,不让赵清逍靠近,他说,赢了他,才能见他师父。
赵清逍比武的时候,佘天娇多一旁站着,跟静默的桩似的,无趣极了。第一年,赵清逍和巴图和坦打了平手;第二年,难分伯仲;第三年,平分秋色,直到赵清逍死的那年,他也没见着和顺。
跟巴图和坦比武的那些日子,比往日都快活。巴图和坦会在每一次比武结束后,宴请佘天娇和赵清逍,虽然这两人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伤,但他们喝着奶茶,吃着烤全羊,依然能哈哈大笑。
巴图和坦拍了拍佘天娇的肩膀,火花溅在她身上,她也不知动一下,撑着腮帮子傻乐。这一拍倒把佘天娇的神思拉了回来,她疑惑地望着巴图和坦。
“在想什么呢?笑那么开心。”
佘天娇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道:“没什么啊。”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先回逍遥剑庄给师父师兄上柱香,然后闯荡江湖。”佘天娇说完,又望向巴图和坦,随口一问:“你呢?”
“打败你啊。”
四
竹林四处站了人,头戴斗笠,配长剑。
“在下拜上英雄贴,沧澜派,肖正风。在此欲与天下第一逍遥剑派佘天娇一决高下。”为首的斗笠男子朗声道,那声音极为悦耳。
佘天娇二话不说就拔了剑,她自小就懂得这些规矩,拜下英雄贴,从此无论死伤,子孙后人旁系至交都不得为其报仇。随时可能被挑战,随时可能死去,这便是天下第一的宿命。
两剑交峰,除了响声,还有闪过的金属光泽。佘天娇身形灵巧,轻易的躲过肖正风的攻击,而肖正风狠厉,剑剑刺向要害。
巴图和坦双拳紧握,他不知道哪一刻自己可能就会冲上去帮忙,他不在乎武林也不在乎规矩,只愿寻一城,与心爱的人,白头到老。
逍遥剑法,随意灵活,犹以腕力灵活为佳。佘天娇一提一点,挽了几个剑花,锋利的剑刃刮在肖正风身上,有了数道血痕。巴图和坦却悄悄为她捏了把汗,她靠的全是巧劲,若再打上半个时辰,劣势明显。
他二人对了个掌,双双击退老远。佘天娇长顺了一口气,这是歇一刻钟的意思。
“天娇!”佘天娇在巴图和坦惊恐地呼叫中倒下,一个斗笠少年,拿着一把带血的剑,面无表情的站在佘天娇身后。
“东升。”肖正风也是一惊,“嗖”地一下蹿到斗笠少年面前,一把捏住他的脖子,硬生生提离了地面,少年太阳穴上青劲爆起,渐渐喘不上气来。
“大师兄,不可。”另一位斗笠青年制止了肖正风。肖正风这才松手,赶忙去看佘天娇。
“在下实在抱歉,将东升交于你凭你处置。”
巴图和坦正在往佘天娇伤口处撒白色粉末,听闻此话忽然抬头,一双眼睛血红,道:“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定屠你秋铭山居满门。”
斗笠少年无一丝愧疚,笔挺地立在肖正风面前道:“她伤了你,就该死。”
五
佘天娇半靠在巴图和坦胸膛,有些不好意思让他一点点喂自己药。
“还是我自己来吧。”
“你伤还没好。”
“你这样我感觉怪怪的。”
“习惯了就好。”
习惯?佘天娇想着,明儿个就活蹦乱跳给他看,她可是粗生粗养长大的,从前受伤了,都是师父将药采回来了,她自个儿去熬的。
巴图和坦还买了蜜饯儿,等佘天娇喝完药,他快速地塞一颗,一丝丝的甜味融化在佘天娇舌尖,佘天娇含着蜜饯儿若有所思地望着巴图和坦。
“巴图,你是不是欢喜我?”
“啊?”巴图被问的有些懵了,呆呆愣愣盯着佘天娇,目光交汇的一瞬,有些情谊从眸中溢出来。
“我不晓得何为欢喜,我就想着如果世上没了你,我便活不下去了。”怕佘天娇不信似的,他又补充道:“你受伤的时候,我最怕的就是你醒不过来,真的好怕。”
“我还因为师兄刺了你一剑呢,挺对不起的。”佘天娇想着,赵清逍的死其实和巴图和坦没有什么关系,比武本来就拜了生死状,而且赵清逍确实是比武时发了病,只是她一时失了方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将这种怒气转嫁在无辜的巴图和坦身上,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这事你别说,我一直记得,不会放过你的。”
“好,改日你刺我一剑就算扯平了。”
“不,我不会刺你,也不会原谅你。”巴图和坦说着,白皙的脸庞瞬间红了起来,继续道:“除非你嫁给我。”
“啧啧,巴图兄,你这可是趁人之危啊。”肖正风说着施施然推开木门进来了,依旧风流倜傥的样子。
“我们那儿不兴什么危不危的,我欢喜她,便要她嫁给我,才更欢喜,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
“直抒胸臆,果然是大西北的汉子。”
佘天娇瞧着肖正风,也笑道:“那这听墙角,可不像君子所为啊。”
“这就护起短了,得,我说不过你们二人。补药我带来了,巴图兄别虎,吃多了可是适得其反啊。”
巴图和坦没好气地瞪他,他只是长的比较粗犷,又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当即开始送客。肖正风极为不愿的出了门,立了会儿摇着头带着笑意离去。巴图和坦一转头便见佘天娇含笑望着他,他被瞧的有些窘,赶忙拿了肖正风送的补药出门。
“我去熬药,熬药。”
屋里没了人,佘天娇反倒安静下来了,长剑刺入的那一刻,她把一切都理得通透了。原来,她最后悔的是没有感受过被疼爱的滋味儿,当她看到巴图和坦那张焦急的脸时,恍然大悟,有些喜爱,不过是自己的执念。
从前师父说,等赵清逍拿了天下第一,就让他俩成婚,过上骑马砍柴的幸福日子。她就盼着,守着他,她付出了,也希望他同样记着她的好。
尾声
天下再也没有了佘天娇和西北大刀传人巴图和坦,倒多了一对行侠仗义的夫妻,他们的事迹成为饭后茶余的谈资。
他唤她阿佘,她唤他巴图。
“巴图兄,真的不同我打一场吗?”肖正风来喝满月酒,拉着脸被熏的绯红的巴图和坦,悄悄说。
“不了,若当年不是你救了阿佘,我不仅会和你打一场,一定会杀了你。”
“合着我还救错了?”肖正风一脸无辜地瞧着巴图和坦,巴图和坦只笑不说话,思绪却抛的极远。
他的师父是西北最好的刀客,当年师父病重离世,自知会有上门挑战者,便让巴图和坦撒谎称:“过了我这一关,才可和我师父打。”这是师父给予他最后的保护。
“师父,您看到了,我娶妻生子,不问江湖权术之事,圆了您毕生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