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上了“白龙”号潜水艇,转过身向相处多年的老友挥手告别。哪怕是经过漫长的岁月,我也不会忘掉这段经历。踏上舷梯时,我心头一紧,想着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我放慢脚步,希望能多停留一会,但也不愿表现得过于不舍,我感到呼吸急促,一时说不出话。我知道,当舱门关上的那一刻,上天或许不会给我第二次机会。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我驾驶着潜水艇,从两万米深的海底向上驶去。沿途见到了抹香鲸、巨型乌贼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发光鱼类,他们成群结队,似乎是场盛大的欢送会。是这些美丽的生灵给了漆黑的海底以勃勃生机。我开启了自动驾驶,趴在窗户上默默欣赏着这些来自大自然的馈赠。潜艇的速度越来越快,上方的光线也越来越强烈。终于,在历时一个小时的航程后,“白龙”号浮出了水面,向岸边缓缓游去。潜艇搁浅在了沙滩上,我从座位上起身,打开了舱门,顿觉一缕缕阳光像飞矢一样刺痛我的双眼,虽然是多云的天气,但长时间的海底生活也让我的眼球变得极为敏感,那种灼烧的感觉让我疼得直不起身。沙滩、椰树、山丘……这一切熟悉又陌生。缓过劲后,我眯着眼,顺着公路向市区走去。走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路过鳞次栉比的商铺,我终于回到了一栋公寓,我的家。很庆幸这些年这里变化不大,要不然我就要迷路了。打开门,瞬间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到,向后退了几米。整个屋子已经破败不堪,灰尘把一切都裹挟起来,给所有东西披上了厚厚的外衣。电器全都罢工了。蟑螂、蜈蚣这些家伙时不时从墙纸的裂缝中钻出来开派对。我的家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静静等待生命的终结。“重新装修好起码要一万年。”我心里犯嘀咕。而就在此时,我的肚子也开始闹脾气了,我得赶快找个饭馆解决温饱问题,索性便把住所的问题先搁置一边。出了小区大门左拐,便是一条小吃街,我找到一家卖自助盒饭的,店面装修不算精致,但很有生活气息。我进去打了两荤一素,付过钱,就找个座位狼吞虎咽了起来。我承认我的样子可能惊到周围的人了,但饥饿又怎会让我顾及形象呢?就在我埋头大口大口咀嚼食物时,突然有人敲了敲我的桌子,我抬头一看,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一口饭差点没把我噎死,赶忙灌口水,放下筷子,站起身,握着那个人的手开怀大笑道:“小张,你怎么在这啊,哈哈哈,好久不见。”他也笑了。“我还想问你这些时去哪了呢,给你发消息也不回,家里又没人,是不是又去哪鬼混了。”“哈哈哈,那倒没有,来坐坐坐,咱俩边吃边唠。”张先生打了份饭后就在我对面落座了,这么多年了,还是那股子斯文劲,随身带个手帕,饭前先用沾有消毒酒精的湿纸巾擦手,吃东西细嚼慢咽,就差拿刀叉切割鱼香肉丝了。“所以你这些时到底哪去了?”“没干啥,旅了趟游。”“去哪旅游?”“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亚特兰蒂斯。”“啥?!”他突然特别大声,差点站了起来。我先他一步起身把他摁住了:“别那么激动,听我慢慢跟你说嘛。”“你是说柏拉图在《对话录》中描述的亚特兰蒂斯?那个神秘的文明古国?”“对。但是你有所不知,真正的亚特兰蒂斯并不在大西洋,也不在地中海,而是在西北太平洋,东海海域内。大约3000年前,我国的东南沿海一带遭遇了巨大的洪灾和泥石流,浙江、福建地区的沿海居民被迫修建大量木船组成了规模浩大的船队逃亡海上,希望找到一片新的陆地安居乐业。可没想到海上出现了风暴,荡起了汹涌的波涛,整支船队被卷入风暴中心。当人们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身处海底的一片陆地上,这里有昼夜、有氧气,还有一种未知的力量将周遭的海水隔离在外,整个空间呈半球型。于是他们决定在此定居,称这块土地为‘希望之地’,并发展出了高度文明。”“这么说亚特兰蒂斯自古以来都是中国领土咯。”“可以这么理解。”“那柏拉图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很早之前希望之地的子民们便造出了能在海中高速航行的潜艇,向西穿过印度洋,再进入红海,将前方的苏伊士地峡的底部钻通,进入地中海,来到了古希腊。柏拉图接见了这些来自东方的客人,听他们讲述那个神秘的国度,这才有了所谓的‘亚特兰蒂斯’。”张先生放下了筷子,一脸的吃惊和茫然,这或许是他这辈子听过最为疯狂的故事了。“后面发生了你还想知道吗?”“当然,当然!”他那求知若渴的眼神让人无法拒绝。我便继续着我的讲述。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我和家里人就转基因、中医以及印度能否取代中国等重大课题进行了争辩,情绪越讲越激动,最后差点大打出手。我当时也是被冲昏了头脑,摔门而出,发动了自家的车后便驱车前往附近的码头。那天的天很蓝,云很白,海鸟在上空盘旋,我却无心欣赏这些风景,我只想找个地方静静,舒缓心情,远离那些纷争,给耳根子放个假。大约20分钟的车程后,我来到了金湾码头。这个码头已有200多年的历史,从小我就在这跟着大人们出海捕鱼,和其他的小伙伴们追逐嬉戏,这儿承载了我几乎所有的回忆。看到红房子旁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老胡是这的管理人员,已经快50岁了却仍然精力旺盛,工作起来那个认真样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个年轻人。我和他也有很深的交情。见到彼此后,他站起身,我俩相视一笑,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今天想出海捕点啥?”“我今天对它们不感兴趣,我就是好久没来了,想开船散散心。”“哈哈,这么说那些鱼这次算是逃过一劫了?”“下次我可不会放过它们。”老胡笑着拍拍我的肩:“去吧。”我登上了阔别已久的“雏鸟号”小渔船,进入驾驶室,掌着舵,将船驶离海港。小小的船在浩瀚的大海上泛起了层层碧波,奔向未知的远方。不知道开了多久,天逐渐暗了下来。我调转船头,准备返航。可谁知刹那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老天爷翻脸比翻书还快。从未见过这种阵仗的我开足马力向着家的方向驶去,但咆哮的海浪将我的小船裹挟,方向盘显得那么无力。我试图联系码头请求救援,但无线电通讯也被破坏,一切努力仿佛都是徒劳。我当时完全呆住了,瘫坐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我承认那一刻我已经把我的命运交由大海听凭处置了,甚至连写遗书的机会都没有。慢慢地,我感到一阵困意,合上了沉重的眼睑,逐渐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竟然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身上的衣物干干净净。“雏鸟号”在我左手边50米处,完好无损。这里蓝天白云、鸟语花香,小草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曳,沾着泥土的芬芳,简直就是世外桃源。我惊愕地揉了揉眼,又扇了自己两耳光,才发觉不是梦境。我眺望远方,隐约发现有高楼耸立的现代化大都市的身影,便赶忙去船上拿着随身携带的物品,然后动身前往那片如海市蜃楼般的土地。“所以那座城就是亚特兰蒂斯?”张先生打断了我。“是的。说实话,当时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到了海底,还以为飘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国了呢。”“这么说,美国的空气都是香甜的?”“哈哈哈,我又没去过,这可不兴妄下定论。”接着说。大约徒步3公里后,我来到了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这座城市和我国的任何一座二线城市并无两样,道路干净宽敞,高楼林立,街边店铺里的商品琳琅满目,人行道上到处都是打扮时髦的姑娘和俊朗的小伙,当然,还有喧嚣的汽笛声和嘈杂的装修声。令我惊讶的是路上的各种标语都是中文写成,行人都是东亚人的面孔,说的都是中国话,他们也有独立的货币体系。我一时不知道我到底在哪。我猜测可能是旧金山或洛杉矶的唐人街,也可能是马来西亚、新加坡这样的华裔占比较高的国家。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一种可怕到发指的熟悉。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这到底是哪里?我要怎么回去?我不免感到一丝焦虑、迷茫与无所适从。钢铁森林之中的我就像被关在屋子里的苍蝇,想逃却又逃不掉。我拦住了一个路人,问道:“抱歉打扰一下,您知道市政府怎么走吗?”路人用手指着前方:“前面第二个路口右拐,直走大约400米就到了。”“好的,谢谢。”得益于这位热心路人的帮助,很快我就来到了政府机关驻处。我向那里的工作人员竭力解释我所遇到的困境,讲得唾沫横飞、口干舌燥,但他们貌似不理解我在说什么,以为我就是个神志不清的、自称来自“地外文明”的流浪汉。这时我才了解到这座超大的城邦名叫“希望之地”,不属于中国大陆任何一个省、自治区或直辖市,也不属于港澳台。说实话,那一刻我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外星人了。“总之,不管你们信不信,请一定要帮帮我。”“先生,要不这样,我们先给你安排一个住所,以后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们。”“可以,可以,太感谢了。”就这样,当地政府把我安排进了一个廉租房,70平,一个月租金是800块.还给了我一份超市收银员的工作,工作地点就在楼下,一个月薪资3000块。总体上还是相当令人满意的,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满足感涌上心头,让我暂时忘记了那些不快。收银员的工作也足以自给自足、打发时间或是结交朋友。但是我毕竟不可能永远在这定居,我终究还是要想办法回到那熟悉的家乡。一天,超市的制冷设备出了问题,炎热的天气让我汗流浃背,客流量也遭到锐减,店铺门可罗雀。我便拨通了店长给我预留的手机号码,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您好,需要什么帮助吗?”“哦,你好,我是红星超市的,我们这的制冷设备坏了,你能过来看看吗?”“好的,我马上就来。”大约十分钟后,一个大约30岁的年轻男子将自行车停在了超市门口,然后走了进来。他身高一米八左右,身材偏瘦,留着寸头,五官不算好看但很精神,没有任何的装饰品,穿着纯白的短袖,在这个讲求个性的时代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特点。但我敢保证,当你看着他那坚定、清澈的眼神时,你会产生一种信任感,所有的顾虑仿佛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不一会儿,他就修好了空调并排除了所有故障。完事后,便和我攀谈起来。“这空调有些年头了,要多注意保养,过段时间干脆换个新的,把这个老古董送去报废。”“好的好的。先生,可以问一下您叫什么名字吗?”“伍银旅。不用那么客气。你呢?”“陈御中。”“你在这工作多久了?”“一两个月吧。”“那你之前是干什么的?”我认为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便将真实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令我没想到的是,他又表现出了激动的笑,那是一种仿佛积压多年的情感,如同久旱逢甘霖。我察觉到一丝异样。“你怎么了?”“没事没事,就是想到了好玩的事情。”“看来大家都觉得我在开玩笑。”我心里默念着,感到了失落。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我的经历,孤独感如饥饿的鬣狗一般将我层层包围。“那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再给我打电话。”“好的,再见。”伍银旅骑上他的自行车离开了,在夕阳的照射下拖着长长的影子。 一天早上起来,我感到头疼,嗓子疼,而且流鼻涕。于是向店长请假去医院看病。虽说我明白只是感冒,但是身体的不适让我从主观上觉得和癌症晚期没什么两样了。在我看来,人类唯二不能与之共存的东西,除了蚊子,就是病毒了。经历20分钟的公交和10分钟的步行后,我跌跌撞撞来到了市第七医院,走进了环状结构的综合楼。挂了个普通号后,我便坐在候诊区等待显示屏上出现我的名字。突然,楼外响起了急促的警报声,一辆救护车停在了门口,四个护士拖着一个载着人的担架车冲进了大楼,随行的医生在一旁大声喊道:“让开!让开!”医务人员的神情都十分紧张严肃,应该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当时离得很近,看见担架车上躺着一个金发碧眼的人,肤色比我们白得多,脖子以下盖着蓝色的布,身体下半部分有一块渗着鲜红的血。他们进了电梯,前往三楼的手术室。我在一楼向上仰望,看到他们一行人在手术室的门口碰见了另一队人,也是四个护士推着一辆车,应该都是要动手术的。双方简短交涉了一下,最终我所见到的这个白人被推了进去,另外那一队则原路返回。几分钟后,数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聚集在了手术室门口,仿佛在争论什么,然后就是在沉默中静静等待。这时,显示屏上出现了我的名字,我就进去找大夫看病开药了。确实只是感冒,谢天谢地。回去吃了消炎药和咳嗽药,没多长时间就痊愈了,对工作也没有产生太大影响,依然是以最饱满的热情对待每一位顾客。可是,十天后,我在报纸上读到了这样一则头版新闻:市第七医院院长及三位院方高层管理人员开会时遭袭击。我的注意力一下被吸住了,以至于有人要结账我都没听见。从媒体给出的现场照片中,我看到数人将某男子按在地上,其中一些穿着制服一些穿着便服,旁边的地板上摆着一把沾血的匕首,后面几个白衣服的人倒在了血泊中,从布置上来看应该是在一个庆功大会上。在几百字的相关报道中,我一眼就看见了三个字:伍银旅。其中这样写道:“……市第一协管员伍银旅赶赴现场,同安保人员和热心市民一起将歹徒制服……”我恍惚了一下,然后马上给伍先生打电话:“伍先生,你还好吗,我看了报纸上的新闻,你没出什么事吧。”“噢,我没事,好着呢。”“那天到底咋了?”伍银旅沉默了一会,“电话里不方便,咱还是见面聊吧,你现在有时间吗?”这是我所没想到的,他一个大忙人居然有时间跟我单独见面,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对他上辈子有什么恩情。“我今天四点下班,小王接替我,今天超市人也不多。”“那就五点钟在芒果湖公园碰头,好吧。”“OK”四点五十我便到了约定地点,发现伍先生已经在那等我了。这时我才从他口中了解到,那位白人因为连续让老婆怀了三胎都是女儿,觉得自己无能,便挥刀自宫,后来在院方领导的高度重视和亲切关怀下以及医务人员的持续奋战下成功止住了血并把生殖器接了回去,脱离了生命危险而且恢复了生育能力。但是那天另一个老人的开颅手术却被拖延,最后因得不到及时治疗而与世长辞,我想应该就是他们那天在手术室门口碰到的。昨天院方在一楼大厅为这场攻坚战的圆满胜利召开庆功大会,院长发表了重要讲话,大谈特谈医者仁心和政府鼓励生育的价值导向,还给主治医师发了大红花。可谁知就在中途一名自称老人家属的男子情绪激动地闯进大厅,大喊着:“杀人偿命!”随后冲到院长面前,掏出一把匕首刺向其胸膛,击中心脏,当场毙命。他又将目标转向三名高管,一名后来抢救无效死亡,两名重伤,现场一片混乱,到处都是血迹、呜咽声和惨叫声。伍银旅接到报案后第一时间奔赴现场,后面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可以说这个事情完全打破了我对这座“世外桃源”般的城市的幻想,我本以为在无人问津的海底大家互相应该是和和气气的,我本以为这是一个没有斗争的地方。“你的故事确实很惊艳,但是我现在要回家了,下次再接着给我讲吧。”不知不觉间,我和张先生都享用完了午餐,一起走出了快餐店。“好的好的,拜拜。”张先生叫了个出租车走了。我打开手机看了下时间,当我的目光落在日期上时,才突然想起来父母和弟弟已经过世整整一年了,可惜我连一个祭拜他们的地方都没有。虽说以前总是就一些问题闹别扭,关系很僵,而且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但想起他们,鼻子仍然会一阵酸楚,嘴里苦涩得说不出话来,至少到现在我还没有释怀。或许多年以后,面对那个十字路口,我依然会回想起伍银旅先生给我解释“心灵感应”的那个遥远的午后。于是我来到了街对面的公交站,想前往那个给我痛苦回忆的地方,将遗憾填补回来。就在等公交的时候,一个比我年轻几岁的小伙子坐到了我旁边,对我说:“大哥,刚才你在饭馆跟另一位大哥的谈话我都听到了,你的这个故事太棒了,可以继续给我讲吗?”有人愿意当我的聆听者,自然是求之不得。我的话匣子又打开了。我和伍银旅先生在芒果湖公园散着步。我问他为什么医院要优先诊治那个长得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他说可能是因为那种样貌看起来更加“高级”,又或者是与生俱来的某种崇拜,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有的人似乎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正当我要问他这所谓的“另一个极端”指什么的时候,他突然转移了话题。“你说你是从一个‘异世界’穿越来的?”“差不多可以这么理解。”他的眉毛舒展开来,露出了放松的神态,向我袒露心扉。这时我才知道他也是从我生活的那个世界穿越来的,只不过比我早7年。根据他的描述,他当时正驾驶直升机在海上例行巡逻,后来也和我一样遇到了诡异的风暴,被卷进了这里,不出意外他应该是第一个发现真正的“亚特兰蒂斯”的现代人。刚到这块土地的伍银旅先生也很迷茫,但是慢慢就适应了这儿的生活,还当上了协管员这一政府要职。我问他有没有想过逃出去,他长吁了一口气。伍先生一开始自然是很想离开这回到自己的家乡,但是逐渐被这里接纳后,他感到自己仿佛生来就是这的一员,尤其是在当上协管员之后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外面的世界”承载了他太多“不堪回首的记忆”,这时我才了解到伍先生从小就没什么朋友,性格一直很孤僻和怪异,笨手笨脚,行为举止和周围人格格不入,经常一个人做些奇怪的动作或是窃窃私语,为此也没少被父母训斥。他常常暗自下决心改变自己,但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他心灰意冷,反倒是行为更加反常。他说他的脑子里总会胡思乱想,一下想到社会发展的规律,一下想到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一下又会对一些社会乱象进行批判并提出自己的解决之道,下一秒可能又是担心明天将要发生的不幸。这些东西“像魔鬼一样”萦绕在他的脑海,让他永远无法享受到真正的安宁,他很明白自己需要静下来,但要做到又难于登天,很多时候哪怕是看到街边一个正常行走的老人,他的脑子里也会蹦出“养老制度”“碰瓷问题”“人口老龄化”“广场舞扰民”“年轻人与老年人的代沟”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就像电脑病毒带来的不受控制的弹窗一般疯狂涌出,这让他几近崩溃。后来他来到了“希望之地”,他在这奇迹般地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他希望能在这里重新再来,忘记过去的一切。某种程度上,他做到了,虽然仍然会对那些“狗屎的社会问题”百般思索并发表自己的观点,但至少没有到以前的那种自虐的程度了,而且性格也好了很多。不过他还是不满意,觉得改变还不够彻底,没达到预期的效果。我劝他和自己和解,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人要坦然接受自身的不完美,反正是说了一些寡淡的鸡汤话。他便沉默了一会。短暂的沉默之后,伍先生又开口了。他说亚特兰蒂斯是个怪地方,一开始你恨这里的一切,后来你慢慢习惯了,最后你也变成了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据他所说,这里的每个人都带有一种戾气,社会弥漫着怪异的情绪,政府的行为有时也难以理解。更可怕的是从外面来的人会逐渐忘记自己的名字,当你完全忘记的时候,就代表着你被身边的人同化,你就彻底沦为这座城市的一员了,再也无法走出去。在和这一切打交道的时候,伍先生努力让自己不受自身情绪和社会氛围的影响,这才保住了自己的名字,也维持了正常人的思绪。这几年来,虽然见证了太多太多的社会丑恶,但也偶尔能发现这些人内心的闪光点,这些温暖的人间真情或许也是支撑伍银旅先生一路走来的动力。或许比起岸上那个“真实的世界”,这座海底之城才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说实话一开始我并不是能完全理解伍先生的所作所为,可能是当时我对亚特兰蒂斯的认识不够深刻,也可能是我的人生阅历还太少,还可能是我对伍先生不了解。不过说到底我对他还是由衷地敬佩,他也时常告诫我“不要忘记自己的名字”。当我们走到一颗梧桐树下时,他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问我愿不愿意加入他,成为一名协管员。我问他这份工作是干什么的。他说这是一个特殊的职业,集警察、教师、医生等等诸多职责于一身,当然不用每样都精通,但是各种工作都要会一些,每天的任务就是在亚特兰蒂斯的各个角落兜兜转转,为居民排忧解难,比如辅导小孩功课、给老人看病、打击违法犯罪等等,几乎无所不包。我大为震惊,天底下竟有如此高难度的职业,非全能型的人才无法胜任。于是我委婉地拒绝了他,说自己能力有限。他倒也没强求,只是说对我没有太高要求,只要我能帮他打打下手就行,希望我回去再考虑一下。到家后我便躺在沙发上,回想着伍银旅说的话,心里纠结起来,毕竟我本不属于这里,想办法回去才是第一要务,但是又难得碰上这么个可以交心的朋友,跟着他慢慢体验在亚特兰蒂斯的生活其实也是值得一试的。那一夜我辗转反侧,半梦半醒。第二天一早,我没有去超市,而是拨通了伍先生的电话:“喂,伍先生你好,我决定了,去你那做协管员。”那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微风中送来了生命的气息。我离开家,跟随伍先生的指示来到了他的工作室。不远,大概步行15分钟吧。我本以为协管员这么有身份的人,办公室应该是高端大气、恢弘气派、装潢豪华的。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他的办公地点在一个小山包旁,是一个不起眼的单层小房子,从外面看装修甚至有些老旧,也没有宽敞明亮的大门和前厅。楼顶竖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着“伍先生协管处”。这和我十年前在农村看到的小平房差不多。门口停着他的那辆自行车。门是开着的。我前脚跨过门槛,敲了敲门,问道:“伍先生在吗?”“来啦。”伍先生顺着楼梯走了下来,满脸笑容。他紧紧握住了我的双手,眼中难掩激动之情。他领着我来到一个大约30平的房间,里面打扫得干净整洁,没有什么名贵的陈设但办公用品一应俱全,书柜、桌椅、电脑、垃圾桶什么的都备好了,看着特别舒心。“以后这就是你的办公室了,对面那间是我的,有什么问题直接来找我就行了。”伍先生还带我去楼顶看了看,这里就是晾衣杆和一些他亲自培育的花花草草,以及那面旗子。难以想象这么多年他一直孤军奋战。伍先生随身带着他的笔记本,上面记录着每天要登门帮扶的群众的名单,比如谁家老太太要体检、谁家小孩要辅导功课、谁家要帮忙修车、谁家要打官司等等。他翻了翻笔记本,说道:“今天很轻松,就辅导王先生家的小孩小飞就行了,你跟我一起去吧。”刚好伍银旅有辆备用的自行车,我俩就骑车前往。到了他们家那栋楼楼下,我就开始紧张了,脸红心跳。伍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打趣地说:“你紧张啥,就站一边看我怎么弄的就行了,以后再让你来,好好看好好学。”对于我的到来,王先生是没有预料的,尽管伍先生向他解释了情况,但他还是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我,这让我很不自在。小飞正在读初一,家里人正为他的英语犯愁,伍先生便来辅导英语。令我不解的是他几乎是手把手教学,比如背个单词,他就告诉小飞要记前缀后缀,有哪些词根,re-表示“再一次”,-tion是名词,or/er指人,-logy是学科,-ism是思想,还有一些合成词。再比如背语法,也是伍先生来总结规律,像in/on/at什么的。我感觉换做是我早就疯了。期间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挤了个笑脸问小飞:“为什么你没掌握这些背英语的方法啊?”他的回答是:“因为学校里老师没教我们这些。”这两小时的时间真的很漫长,比平板支撑还漫长。出了小区后,我向伍银旅抱怨:“他怎么这样啊?这些东西也要手把手一点点教吗?我感觉我当时读书的时候都是自己总结的这些简单的规律方法啊,也不需要别人来教啊。”伍先生笑了。他说他刚开始其实和我一样,教起来很不耐烦,但时间长了也就适应了。他说亚特兰蒂斯的孩子在学习上都有一种“惰性”,这种惰性不是说不爱学习或是学习不努力,相反,一个个都卯足了劲,起早贪黑。这种惰性是思维上的懒惰,只能接受填鸭式教学,老师喂一点,他就咽一点,不愿意自己去探索发现、总结规律、寻找方法,其实有些规律性的东西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他们还是懒得总结归纳,在“术”的方面下足了功夫,却忽视了“道”。当然这些其实也不能全怪孩子,因为即使有的孩子提出了一些创新的思路,老师还是会无情否定,尤其是反映在具体的解题过程方面或者是宏观的知识层面,这些新思路固然有的可取有的不可取,甚至可以说不可取的占大多数,但思维的创造性却在无形中被吞噬。这是亚特兰蒂斯的应试教育使然。我说,那既然应试教育存在问题,那就搞素质教育呗,强调学生全方位能力的培养,这不就能解决问题了吗?伍先生笑着摇了摇头。他说得益于应试教育,亚特兰蒂斯的教育事业取得了巨大成就,民众素质稳步提升,这点是不可否认的,不能一竿子打死。问题是当历史的脚步来到21世纪,这种教育的模式遭到了越来越多人的质疑,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政府也逐渐意识到了这些问题,开始出台各种教育改革的措施,大体的方向就是由应试教育向素质教育转变。但是结果怎么样呢?就目前来看,四个字:一塌糊涂。课改之后,初中和高中的学生学业压力不降反增,而那些所谓的拓展活动变成了沉重的负担,又费钱又费时,还耗光了学生的精力,“素质教育”完全成为了笑话。我感到有些诧异,这与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他说我们不妨反思一下,强行素质教育的后果是什么。韩国的一部剧——《天空之城》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剧中所描绘的巨大的升学压力、扭曲的价值导向和变态的任务指标真实地反映了韩国现行“素质教育”的困境。在异化的素质教育的框架下,任何东西都会被强行量化,成为竞争的焦点。家庭宽裕的孩子还好说,要是家境贫寒,请不起专业的指导老师,等待他们的只有被淘汰。我们路过街边的一家便利店。伍先生问我要不要来瓶矿泉水。我哪好意思要,毕竟一直是他在讲话。但他还是买了两瓶,还说我跟着他辛苦了,我当时真的是感到不知所措了。喝了口水,伍先生继续说。诚然,现在的教育确实存在许多问题,但是它已经极大地保障了上升通道的公开透明、公平公正,有效地防止了社会阶层的固化,是普通人逆袭的最佳渠道。所以那些在网络上大肆批判亚特兰蒂斯的考试制度的人其实只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真正有理想、有实力、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的人从不会抱怨考试、也不会被所谓“应试教育”抹去了光彩。我们甚至可以说,高考就是一场综合素质的考验。从学习的过程来看,它考验着一个人的学习态度、能力和方法;从高考的结果来看,它考验一个人的心理素质、应变力、判断力、决断力以及调取知识并应用于实践的能力。我们不能说赢了高考就能赢一生,但是连高考这么简单纯粹的东西都搞不明白甚至抱有恶意的人一定在未来也难成大器。我问伍先生,亚特兰蒂斯的教育除了之前说到的“素质“与”应试“之争,还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吗。他说那问题大了去了。首先是校内。在我们看来,午休仿佛是天经地义的,无论初中高中,就算学业压力再大,也会留出时间让学生午休,为下午的学习留足精力。但是现实并非我们想的那样。事实上,有许多高中,甚至初中其实是没有午休的。从吃完午饭后到下午第一节课之间是铺天盖地的卷子,有时可能会因为作业问题或拖堂导致饭都吃不成。他说他认识一个初二的女生,她的学校就是名副其实的“卷王学校”。从初一到初三都没有午休,中午的时间老师会用来讲习题或是做卷子,学习好的倒还好说,但是对于像这位女生这样学习赶不上趟的学生,这简直是虐待,本来上午都已经够累了,中午还得继续,下午又是一轮鏖战,想想都令人发指。校内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教师的教学方法问题,或者说是对待学生的态度问题。我们不否认有很多负责任、有爱心的老师懂得因材施教、分层教学、区别要求。但是我们也要看到许多老师搞一刀切,对所有的学生采取同样的要求,而且往往是对标好学生的高要求。这种被升学率“ 绑架”教学方法和态度无疑是对学生独立人格的漠视,对班里那些中下游的学生没有任何的提升作用,反而只会让他们自暴自弃。还是拿那个初二的女生举例,他的数学和物理老师是典型的“一刀切”的老师,强行要求每个学生都必须把作业不打折扣写完,不会写也必须会写,否则就会受到惩罚。而恰巧这位同学数学和物理都不好,所以不仅每天熬夜写作业(凌晨两三点那种),第二天还要被叫到办公室训诫,对老师产生了厌恶,成绩更加糟糕,如此形成恶性循环。这听起来很离谱,但确是血淋淋的事实。再来看看校外,问题同样严重。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泛滥成灾的校外辅导班,“天价班”屡禁不止、层出不穷,家长却乐在其中,不惜花大价钱报各种辅导班,甚至一门科就要报两三个,无情吞噬着孩子宝贵的休息时间。要是有效果倒还好说,但是事实上这些辅导班往往开的是空头支票,实际效果根本不如他们在宣传时吹的那样好,钞票倒是大把大把滚进自己口袋。更有甚者,一些学校的在编教师故意上课留着干货不讲,要学生课外报自己的补习班。我们简单算算就知道,我们保守估计一个普通孩子一周的补课费是500,那么一个月就是2000,一年就是24000,这已经是许多普通上班族一半的工资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补课费用已经成为许多家庭的沉重经济负担。但是又有几个家庭有定力敢让自己的孩子不陷入内卷的漩涡呢? 那么问题就摆在我们面前,怎么解决?我倒是不禁回忆起了高二的一段往事。当时我去数学老师办公室问问题,偶然听到另外一位数学老师说的话:“上面天天喊着说要搞素质教育,我也想搞啊,但是教育局要看升学率,这还怎么弄?升学率是死的在那摆着,我们不逼那也不行啊。要是升学率这事情不解决,素质教育是不可能搞好的。”我想这段出自一位普通高中数学老师的话给了我们莫大的启示。教育成果不能唯“升学率”是从,要看一个学生的综合表现。但是这又回到了原来的问题,那就是综合素质的量化极易造成更残酷的竞争,但是不量化又无从评定与筛选。这或许正是教育永远的死穴,但也是每位教育工作者奋斗的方向。伍先生表示赞同。最后,他说:“当然了,亚特兰蒂斯为教育改革做的每一份努力都使我们有理由相信,未来总有一天,每个孩子都能被公平对待,每一颗童星都能在夜空中闪闪发光。”“是的,这只是时间问题。“我不由自主地笑着点了点头。我和伍先生回到了协管处。伍先生拿出随身的小手账,在今日的任务栏后打了勾,合上,重新放进了口袋。我问他这么长时间是怎么一个人熬过来的。他说其实一开始也是有个师父带着他,就像他现在带我一样。伍银旅刚来“希望之地”时,政府给了他一份汽车修理的工作,后来一位姓刘的老先生认识了他,那位老先生也是一位出色的协管员,干这行有二十来年了,经验丰富而且博学多才。在老刘的支持下,伍先生成为了协管员。在之后的几年里,师父教他如何化解矛盾纠纷、如何对落水者进行施救、如何察言观色甚至如何变魔术等等,简直无所不包。师徒二人在工作上相互配合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亚特兰蒂斯在他们兢兢业业的努力工作下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宜居之地,人民群众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服务,他们也因此屡受表彰。只是后来不幸的是,老刘罹患胃癌,从发现晚期到撒手人寰只过了半年。伍先生精神几近崩溃,差点哭瞎了眼,一度想辞去协管员的工作。但是老刘弥留之际送了他一个小本子,说是方便他以后的工作记录,而且鼓励他继承遗志,为这座城市做出自己更大的贡献,伍先生这才有了继续干下去的决心和勇气。说到这里,他的眼里已噙满泪珠。转眼到了7月,万众瞩目的“希望杯”运动会即将开始,无论是电视广告还是街头巷尾的传单,还有商店里那琳琅满目的纪念品,都在为这场盛会造势。走上街头,还可以看到许多游行队伍还有广场上热闹的集市,家家户户挂上了彩灯,不知道的还以为过年了。后来从伍先生那得知,“希望杯”运动会是亚特兰蒂斯最盛大的集会之一了,三年举办一次,参赛人员是来自各个区的代表队、各高校的代表队,还有一些民间团体,也有以个人名义参赛的。总之是涉及面很广,每个人都享有充分的参与权。会场总共三个,一个位于希望区,这个区是行政中心,也就是市政府所在地,那么这个会场自然也是主会场。另外两个则是分会场,在啥区我也记不清了。当然了,这么重要的盛会,亚特兰蒂斯的市领导也要莅临现场,抛头露面或是发表演讲。这么大的事情,协管处也要发挥作用。我们俩的工作就是配合公安部门负责运动会的安全保卫工作。在经过一些培训后,我们在距离主会场1公里的宾馆住下。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我和伍先生在3楼的302房入住,一日三餐都是去饭厅自助,顿顿大鱼大肉,还有西式的甜点、披萨,以及水果。平常没事的时候就回房间趟床上看电视或是洗个热水澡。关键的是这一切都是公费。我其实都不愿回去了,真想一辈子在那住下。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会场外安检搜身和维持秩序。这个任务总体上没有太大难度,但是如果遇到一些领导干部,下手时就得注意了,要把握分寸、注意言行。我向来对运动会是不怎么关注的,我自身也是个运动白痴。但是这次盛会有两样东西让我记忆犹新——一位金发碧眼的女运动员还有一个吉祥物。大街小巷,自始至终,人们好像不怎么关心赛程安排,也不关心比赛的过程和结果,倒是一直在讨论这对“人和物”。我很好奇为什么亚特兰蒂斯会有很多带有明显欧洲血统的人。伍银旅告诉我,当初亚特兰蒂斯人到古希腊地区后,有一批希腊人跟着他们也来到了亚特兰蒂斯,并从此定居下来。他们作为“外邦人”被安排了一片专门的居住区,我们称之为“格里斯区”。“大哥,抱歉,我等的公交车到了,我留一下你的联系方式。”“好的。”我看着那个小伙子上车,和他挥手告别,目送那辆车渐行渐远,右边第一个路口拐弯后消失在视野中。大约两分钟后,我的公交车也来了。落座后,我将头侧向窗外,右手托着脑袋,看着眼前的景物向身后移动,变得越来越模糊。我停止了回忆,捡起现在与未来。到站下车,我伫立在一片广袤无垠的荒地上,四处张望,发现几乎没有人烟,远处只有一间破旧的小屋,不知是否还有人居住。公路的尽头是崇山峻岭和深不可测的峡谷,它仿佛有种吸力,一旦进入便再无法逃出。狂风袭来卷起砂砾让我难以看清前方,细砂在嘴里咯着响。大地有些皲裂,有的草皮已经枯萎,连昆虫都变得罕见。万里无云的天上盘旋着几只嚎叫的秃鹫。我闭上眼,顺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感觉,缓缓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就是家人逃离一切痛苦折磨的起点。在丧失生命气息的大地上,这块地却奇迹般开出鲜花,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我弯下腰,抓起一把泥土,撒向空中,那些碎屑瞬间变成了金色的粉末,熠熠生辉。在这个十字路口处,还生长着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我走到树荫下,面对着他席地而坐。我便想起了家中的桂花树。我家的后院,有一棵桂花树。没人注意她的存在,没人给她浇水施肥,但她仍然活着,孤独地活着,扎根于那不到一丈见方的泥土。当秋天的女神将金黄赐予人间时,她便默默地散发着淡雅的清香。后来我从我母亲那了解到,这棵桂花树是在我一岁的时候,外婆在后院种下的。而我对这棵树最早的记忆是从四岁的时候开始的。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我坐在教室里,像其他的小朋友们一样,安安静静地吃着午饭。我向左一转头,一个亲切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背着手,侧着身,微笑着看着我——那是我外婆!我大喊了一声:“外婆!”,然后急忙放下手中的午饭,跑到她跟前,一下扑入她怀中,紧紧地抱着。后来外婆到教室里去跟老师交谈了几句,出来就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回家了。回到家后,外婆把我牵到了后院。她蹲下来,搂着我,同时指着那棵桂花树说:“以后你也要像这棵小树一样勇敢坚强,在幼儿园和别的小朋友玩也不能当好哭佬哟。”“小树不会哭吗?它就不是好哭佬吗?”“小树当然不会哭,它可比御中坚强多了,你要向它学习。”我嘟起嘴,外婆却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她又站起身来,牵着我的手,把我抱到吊床上,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轻轻地摇晃着吊床,哼着柔美的歌谣。看着外婆慈祥的面容,听着那温柔的歌声,闻着桂花那淡淡的芬芳,我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也是从那时起,我才注意到后院的那棵桂花树。此后,每当我遇到不如意的事时,我总会向外婆哭诉,而外婆也会像那天一样,轻轻牵起我的手,将我带到桂花树前,跟我讲着从前的故事、教我一些人生的哲理。尽管那时的我对于外婆的话不甚理解,但我仍然听得津津有味,我喜欢听她温柔的声音。毫无例外,每次的最后都是桂花的香气将我送到梦境中幻想的彼岸。有时,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向后院看去,总能看见一个背微驼、一只手背在后面的老人,她满是皱纹的脸庞绽着微微的笑容如同碧波荡漾的湖面泛起的涟漪,另一只手拎着水壶,灌溉着桂花树扎根的那片土地。桂花树陪着我一起长大,一起经历那些风吹雨打,我们两个“不省事的孩子”也都受着外婆无微不至的关照。两年后,外婆过世了,桂花树便也没人照顾了,甚至我家里人也没怎么再提起了。后院里再也没有那个熟悉且亲切的身影,可怜的小树从此只能独自面对那雨雪风霜、酷暑寒凉,没人关注它的存在,没人担心它的冷暖。它只是默默地为来去匆匆的小鸟提供栖息的树荫,为我们一家和后院的另一户人家散发着持久的清香。后来高二的时候我搬了家,原来的老房子租出去了,我住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小区。从此,我与这颗桂花树便有了距离。但每当我擦拭着外婆的遗像时,我的脑海中仍会浮现出它的样子,它在那边散发出的芳香仿佛也飘到了我的身边。高考的前一天下午,我和我妈回到了曾经的那个后院。我俩看着它,默不作声。谁也没有想到,十三年过去了,在离开了外婆的悉心呵护后,这颗坚强的桂花树非但没有被击垮,反而愈加挺拔健壮、郁郁葱葱。她从当初的一人高长到如今两层楼高而且枝繁叶茂。我们母子俩为她顽强的生命力所深深折服。“想不到啊,你外婆当年种的桂花树,这么多年了,一直没人照顾,她还长得这么好。”“是啊。”“只要桂花树还在,你外婆就一直在,她和这颗桂花树一起,会一直保佑我们的。”听了这句话,我鼻子有些发酸,竟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此时,这么多年一直住在后院的夏伯伯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哟,御中都长这么高了,长成个小伙子了哩。”“诶,诶。“我连声答应着,拼命隐藏激动的情绪,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来。“我家伢明天高考,所以今天一起来祈求他外婆的保佑。“我妈对夏伯伯说。我走到桂花树跟前,闭上眼,双手合十,嘴里嘟囔着:“外婆保佑我明天高考一切顺利。”我妈也走到旁边,像我一样祈求着:“妈妈,保佑御中能考上理想的大学。”就在此刻,一阵风吹来,裹着浓郁的花香,沁人心脾、神清气爽。那一刻,我知道,是外婆从天上下来看望我了。如今,我已进入而立之年,我也将继续在漫长的人生旅途里、在今后的工作岗位上,迈着缓慢却也坚实的步伐前进。我相信,只要桂花树还在,外婆就还在,幸福也在。每当有空闲时光时,我就会独自一人回到曾经的那个后院,看着坚忍不拔的桂花树,回想着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以及外婆温柔慈祥的脸庞,将我的思绪带到遥远的那个从前……每当我凑近桂花树时,总有一阵风吹过,摇动着树叶的婆娑,沾着桂花的清香,迎面向我飘来。此时,我总会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因为我知道,是外婆来看我了。现在,我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家人,这颗不知名的大树自然也就成为了对家的全部寄托与怀念,我希望他能倾听我关于亚特兰蒂斯的讲述。
旅行者(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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