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你归来,我以一袭红衣相迎。
鸡未打鸣,我已醒了,起床更衣洗漱。我虽看不见,却也习惯了如此,日日描眉抹胭脂,只为今日博得你一笑。毕了,我打开一旁的桃木闸,拿出你那日送我的桃木簪戴上。
想到能见到你,就好似平静的湖水被激起了波澜。我穿着阿娘给我缝好的红衣,在鸡打鸣时,走到后山腰。
这里有十三株桃树,是那年你走时所植,今已开满了枝桠。我想告诉你,这些时日,我每日都过来闻上一闻这些桃花,抚摸桃枝。虽然我看不见,但我是知道的,我是知道这些桃花是和我一样想见着你的。我们都在等你的归来。
我从这里的第一株走到尽头的第十三株,再从十三株走的第一株,如此的不耐,扰的几朵桃花开始掉落。我不再继续往返的走,我坐了下来,我还想和你一起赏桃花。桃花的掉落却没有停止,我只盼望着掉落的速度能够慢点。
晌午时分,忽听得脚步声,霎那间差点激得我蹦了起来,可那不是你,我听得出脚步声。是阿娘,她来叫我先回去吃点东西。她来时,我正靠着桃树假寐,她替我扶去了身上的花瓣,我摇了摇头,她叹了口气就走了。
我直起身,面向你将来时的方向,只有春风拂面。没关系,我还可以等,你说今日,却没说什么时辰,我想你会来的。
今日的等待,分外漫长,常言道,度日如年,我觉得有些不够贴切了,今日的每个时辰都如年。
我伸出手,接过一瓣桃花,慢慢的揉捏着。齐华,你若再不来,桃花便落尽了。
又过了些时辰,阿娘给我送了些水来,我抿了几口,顿时觉得那溪水是直达心底的悲凉。我只是朝着阿娘笑了笑,险些落下那些悲凉。
阿娘说:你既然知道齐家三公子大婚,又何苦这般。
我:他说他今日会来见我的。
阿娘说:痴男怨女也罢,可并不是。娘早跟你说过,世家子弟多薄情,即使郎有情、妾有意,也熬不过那大家族。从来都是强强联合,有几人可以放下一切与人厮守……
我:阿娘,我都知道,可是我想再等一天,就今天好吗?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不相往来。
阿娘又陪我坐了会儿,把水壶留下就回去了。我便安安静静的坐着,还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便是酉时。时辰越接近,越心跳如雷,我知道你不回来,可我还在等。
先前近一天的等待,我什么都没想,只盼着你快些到来。现在,想是不抱希望了,我又想起我们初时相见。
恰时是我的及笄之年,阿娘跟我说,“芷儿啊,女子及笄之年便是可以待嫁了,只是我儿这般模样,尤其这双眼睛,怕是要让许多公子哥踏破门槛了。”
我道,“那与我何干?”虽是这样说,心底却有些喜滋滋的。
阿娘叹了口气,“谁知是真心实意,还是只是瞧上了这副容貌。”
当时只道太轻狂,“那有甚关系,不都是我吗?无论哪种都将拜倒在我的裙下。”
阿娘用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脑门,“你这没心没肺的死丫头,真心实意是最好,你若以为他看上你的容貌便是被你收服了,那你以后可要哭着过日子了。年轻美貌的女子多的是,何况你也会有衰老的时候,届时你就哭吧。”
我揉揉被戳疼了的地方,不以为意,“我不会的,我才没那么眼瞎。”
“那是极好了。”
后来啊,便遇上了你。那日,镇上有花灯节,摩肩接踵的人群,我被人撞到在地,是你伸出手拉住了我。
“祸国一出倾天下,公子一见误终生。”
当下只是兴喜,在你未注意时,我细细的打量着你。终于,在对上你眼眸的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那便是装瞎!谎称跟家人走散了,人又多,找不到回家的路。你一愣,直叹可惜。于是,你便送我回去,只是你将将来这边游玩,并不熟,片刻就到的路程愣是走了一个时辰。
在这不长不短的一个时辰,我知道了你姓齐,名华,是齐府的三公子,此次只是过来游玩。这些都不打紧,打紧的是我们相谈甚欢,除却你叹我不能见为可惜外。临别时,相约次日做伴赏玩小镇。
阿娘听到我用装瞎来对你时,有些小小的愣神,末了也只是说希望没看错人。
终将到你临走的那天了,你说,“等我七年,待到我羽翼丰满,我将来找你,届时你若愿意,我便来迎娶你。我还要找天下的名医来医治你的眼睛。芷儿,你可愿意?”
彼时,正是情窦初开,假使没有日后,眼前的甜言蜜语也使我忘了一切,只是点点头,哽咽的答应了。
阿娘说,“你不会是真答应了吧?一个姑娘家有几个七年,他让你在你人生中最美好的七年白白的等他。这人,你还是迟早断了这份念想吧。”
“不白白等,那我就在黑暗中等。”
自你走后,我便再没睁开过眼,日日夜夜都皆摸黑而行。原以为,不看着那昼夜交错,我便能没那么焦急的度过这七年,其实这黑暗中的生活,更是煎熬。我怕自己忍不住,索性系了一段白绫覆在眼上,起初缕缕磕磕碰碰,我是一声未吭,倒是阿娘偷偷的抹了几次眼泪,然后就一言不发的给我上药。时间一久,连周围的邻居都以为我有什么旧疾以至于双眼看不见。我没有理会他们,只是自顾自,阿娘每见都摇头叹息,却也无可奈何,只是尽可能的帮着我。
桃树就是阿娘从镇上买来的,但是我一株一株亲手所植。奇迹的是,由我这个蒙眼瞎的照料,竟是一株未死。我还在尽头的桃花树下埋藏了一壶桃花酿,想等到你我重逢时温酒诉说。忽然想到,你已经近两三年没有给我书信了,当初你刚走时,每隔一两日便有一封书信或是信物传送过来,只是越往后便越少了。
酉时了,你终是没来。许是晚了,有风吹来,吹散了我的记忆、也是我的过往。我张开双手迎风跑去,像拥住那时的你,不慎跌倒,把你也跌落了出去。我扯下束眼的白绫,好在日落了,阳光不是那么强烈,我用时隔七年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地方。
十三株桃树错落交织,桃花已掉落满地,枝头未掉的也已摇摇欲坠。我伏在掉落一地的桃花上,像是想听听这些年我的心绪,奇怪的是我并未哭,一滴也不曾落下,像是早已经历了这一切。
在夕阳下,趁着还光亮着,我挖出了那壶桃花酿。打开后,香气扑鼻而来,本该是件喜事,如今……罢了,现在对于我而言,都是虚无的。我对着酒壶抿了一口,剩下的从第一株桃树浇灌到第十三株,算是祭奠那逝去的七年,随即便把酒壶摔碎了。
一阵晚风过来,扬起了地上的花瓣,也吹落了树上的桃花。从此,干干净净了。
我踏着满地的芬芳,一身轻的向家中走去。推开木门,看见油灯下阿娘正给我缝制衣服。七年,未瞧瞧我的阿娘,如今细细一看,却是老了,我不禁鼻头一酸。
“阿娘,我,回来了。”
阿娘站起身,引得油灯左右摇曳,墙上的背影瞬间高大,看着又有些佝偻着。阿娘似是惊讶我将白绫去了,抖了抖嘴唇,竟是什么也没说。
我走到她的身边,看着满头白发不禁眼眶一热,不由的哭了起来。这些年,我竟是愚蠢至极,为了一个作不得数的荒唐之词,竟然在黑暗中度过了七年,不曾帮阿娘分担琐事,还劳累她忙前忙后,侍候我这个蒙眼瞎!
“阿娘,阿娘,阿娘……”我说不出什么话,只是一遍遍的唤着阿娘。
阿娘将我拥住,只是将手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背,就像儿时哄我入睡。
那一晚,我就着阿娘的呼吸声和窗外的蛙鸣入睡,那一刻是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谢时光还在,感谢还不算太晚,感谢还有时间奉养我的阿娘。剩下的不强求,也不会再做这般无意义的事。
七年,教会了我成长,希望不是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