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福克的雪一年几乎只下一次,在中国年的前后。2015年,我住在41街的西侧,只有一层的房子由砖与木板拼凑在一起,木制的隔热层没有完全挡住2月夜里的寒冷,低温的外墙轻声抱怨着,窗外恬静中的聒噪在凌晨四点让我突然醒来。
我挑开百叶窗,纷飞的鹅毛雪裹住了邻居三角形的房顶,院子里橘黄色的灯光在白色世界的反照下被放亮了数倍。房子似乎被装进了小玻璃球,光照穿透玻璃的瞬间,雪花开始翻滚、旋转、降落,我是固定在小屋里的小人偶,定格在无尽的惊喜中。
她醒来了,看着我的脸和外面的雪,调侃我这个没有见过大雪的南方人,她靠在我的身旁,透过墙壁的寒气忽然带来了冬天应有的清香。她又睡下了,我依然盯着窗外的夜,细品着童话般的雪景。
风正推着阴沉的云离开这座几乎瘫痪的城市,路上结了一层厚冰,寥寥无几的车行驶得比滑在冰面上的孩子还要慢一些。我和她站在41街的红绿灯旁直视目力可及的49街,细小的雪花依然在空中蹦跶,横过马路便是朋友的家,身后是停课的欧道明大学,被轻易地抛弃在冰雪中。
方形桌子摆在朋友家的客厅中央,电视轮播着春晚,学期中无所事事的下雪天,几个人玩着叫“升级”的扑克牌游戏,没日没夜。等雪稍微小了些,便驱车买来炸鸡披萨,恰好学校发来邮件通知继续停课,大家齐声欢呼,比毕业时还要兴奋几分,啤酒瓶内的压力被释放,泡沫上涌。雪后的天分外清亮,曛暮的光镶在云边照到了屋内,柳橙皮一般的颜色晕开后泼洒在众人的身上,我匆匆地瞅了一眼窗外,忙着把手上的最后两张牌甩在桌上,愉快的啤酒瓶瞬间见底。
2016年的冰雪融化殆尽后,春天渐渐在诺福克降临。霏霏的细雨经过安公主路,落在汉普顿大道上,在学校后面的海滨遇上不安的气流,躁动的早春被埋在土里,不顾夜的安抚,嫩绿的荧光在晨曦触摸向海面伸展的栈桥后依次亮起。
我们搬到了学校旁的拉奇蒙特公寓,一块块红砖砌成了公寓的外墙,木制的楼梯铺着陈旧的地毯。正午时分,沾着油渍的白色抽油烟机吸入油烟,把过滤后的空气送回室内,电炉子上的黑色瓦锅里炖着汤,味道铺陈在放在一旁的碗上。彩色的碗被设计成带手柄的袖珍瓦锅,杂乱地摆在调料旁边,粉红和白色相间的围裙挂在我的身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在来客的脚步声中咚咚作响,刷着粗糙白漆的门被敲响,她拧开门锁,朋友在客厅就坐。
下午两点,水龙头被关掉,洗净的绿色陶瓷盘子被放到滤水架上安静地沉睡。她早把套着绿色枕套的枕头垫在背后,平板电脑放在身旁播放着综艺节目。周末的时光略微松散,我靠在床上玩手机,偶尔看一眼被拉起的百叶窗,墨绿色的车停在街道旁,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轮胎压过地面的声音清晰地穿到耳边。
她提出小歇后到超市购物,之后便聊起最近学校附近发生在凌晨的抢劫案。拉奇蒙特公寓距离案件发生的地方不过几个街区的距离,劫犯却极少越过雷池,踏入人们口口相传治安较好的社区。区域内的人看着邮件,想着不久前经过的街道,把自家木制的门锁得更紧。
懒洋洋的日光划过车的玻璃,最后固定在了超市的停车场里。购物车的红色把手被我和她轮流握紧又松开,轮子在货架旁穿行,有些好看的厨具被拿起又放下,数着手指,在诺福克的日子似乎也不多了。走过冷冻柜一阵寒意扑来,她说起毕业后离开诺福克的一些想法,对于临近的未来之门既期待又焦虑。门看似有很多,色彩大小和纹路各不相同,但只有被推开的那扇门才是能被推开的门,剩下的便化成建在深灰色岩石前的装饰。
我们走过蔬果区时,我笨拙地安慰了几句,有些水果不懂释放出香味,只能烂在货架的盒子里,而重复的日子多了,生活也开始出现滞留现象,时间的车轮看似缓慢,却在飞速旋转。
当秋天踱步而来,平缓的生活继续在诺福克北边流淌,暗黄的叶子被风塞在车窗的缝隙间,公寓里面的木结构夹层没有躲过秋叶落下的味道,窗纱挡着外面妄想飞入的蚊虫,泥尘挤在纱窗与玻璃窗的夹层里,在粗糙的白漆上继续数着日子。我刚把车停在路沿,公寓二楼的窗户突然被打开,她笑着朝我用力地挥手,我有些愕然地挥手回应,跨过街走进了公寓。她的手越过我的肩膀,告诉我挥手是因为看见我归来的车觉得开心,两个人像小朋友一样在客厅里笑着。
下午,麦克阿瑟购物中心出现了我们闲逛的身影,当海面的光渐渐暗淡,购物中心外的蒙蒂塞洛大街与格兰比大街开始忙碌起来。我们在一家普通的餐厅就坐,美国餐馆常用的昏暗灯光模糊着对方的脸,闲聊中谈起彼此间的争吵,心中的芥蒂,欢喜时的闹腾,大起大落的情感让人头晕目眩,倔强的鞋子轻敲着地板。
窗外,格兰比街的华光闪烁,海上的雾气开始聚拢,街道的灯矗立着,灯泡的光线艰难地渗出厚厚的灯罩,街上的颜色橘黄,与可视的黑暗相间,柔和但深邃。灯光突然起舞,对抗花费数亿光年才到达的光线,成功地在黑色苍穹下抹上浅浅的麦芽啤酒黄。
饭后,我们从不过100余年的建筑走中出来,不时捕捉到彼此眼中像玻璃球被月光照射一样的光芒,相视莞尔。我和她的声音在晚秋的风中飘开,说起北美刚刚结束的政坛地震,11月中旬的人们情绪各异,我们难免也在余震中摇晃,但是当阳光再次投进海的表面,一切还是会照常运转。
墨绿色的车驶向公寓,沿路的涂鸦渐渐消失,驶过桥洞,夜行的大麻贩子还没有出现,我们就已踏上了陈旧的木地板,亮起了家中的落地灯,脱下行装,换上舒展的睡衣,依偎着躺在床上。平板电脑再次播放无聊的电视剧,我不屑里面的剧情,却津津有味地看着。
后来才想明白,我在蚕食时光中的甜味,那消遣的剧不过是提炼糖的甜菜,紫而红的色彩埋在泥土里,我伸手把泥土挖空,被抛向天空的颜色突然炸开,把空洞的剧情涂成生命中必经的路,我拨开荆棘,她在尽头微笑。剧本中写好这是我们与诺福克共度的最后一个秋天,只是剧中人浑然不知,也停不住转动的时针。
熄了灯,秋天悄然离去。
记忆的扑克牌落下后迅速地沉入水泥地面中,打牌的人散去后再也无法聚首。车停在了学校后的海边,我独自走上栈桥,看着海平面努力地接近太阳,诺福克这座城坐在岸上垂着眼帘,调暗着日光。流年似水,但栈桥,海边的长凳和被抛起再跌落海中的浪依旧。当北极星往上攀爬时,墨绿色的车满载着行李驶离了诺福克,亮起的尾灯发出红色的光,月亮还在看不见的地方,夏末的夜有些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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