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姥爷家回来,夏天就到了。院子里的那颗石榴开了满树的花,红的那么耀眼。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很多知了,越热它们叫的越卖力。
母亲给父亲说,得给我报名上学了。我问母亲,什么时候去上学啊?母亲说,等夏天过了,天不太热的时候就开学了。
我对上学没有什么概念,只听母亲说会有很多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在一个教室里学习。我想我又不认识他们,有什么意思呢?母亲说,时间长了你就和他们熟识了,而且上学后你会学到很多东西,也会懂事很多呢。
我想,母亲让我上学的目的一定是希望我变得更懂事吧。
对上学这件事我有点期待,也有点忐忑不安。不过那些都是夏天过后的事情了,我现在最开心的是又有了一个能天天一起玩的伙伴。
天一亮,我还没睁开眼,耳朵里就听到院子里叽叽咋咋的鸟叫声,我数了一下大概有六七种声音,我想应该是有六七种鸟在树上跳来跳去吧。又一想,也可能有的鸟会几种不同的叫法,就像我会说话,也会学猫叫,学狗叫,学小鸡叫。
有一次父亲和母亲在房间里说话,我偷偷躲在窗沿下学猫叫,竟然骗过他们出来要赶走这只吵闹的野猫。哈哈。
我一睁开眼,就看到被石榴花映红的天空,翻身坐起来套上衣服就往外跑。我记得莹莹说她以后每天都会来放鹅,我麻溜地吃完早饭在院子西边的吊床上晃悠,瞪着眼睛看头顶的树冠和枝丫间透下来的天光。等着莹莹赶着那群毛茸茸的黄色小鹅过来。
莹莹就是我的新伙伴,她是来她姥姥家住一阵子。她姥姥家就在我家前面,隔了一户人家和一条路。我家在村子东北角,屋后就是山坡,莹莹去放鹅从我家院子西边经过。刚开始妈妈给她打招呼,让我给她一起玩,我们两个很快就熟识了。
那些小鹅真有趣儿,和小鸭子很像,个头大些而已。我和莹莹在草地上看它们吃草,啄呀啄吃呀吃,怎么也吃不饱。我真想抱一只玩,但莹莹说她姥姥不让抓小鹅也不让抱,不然会把它们捉弄死。
我有点丧气,莹莹看出来,笑着弄了一把嫩草唤小鹅到跟前,轻轻地捧住一只小家伙递给我。
给,别用劲啊!
我欣喜地接过来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它身上的毛。真柔软啊,我看着莹莹笑了。
莹莹把头一歪也笑了,笑得眼睛弯弯的,脸上的酒窝都出来了,那么娇,那么好看。她的头发有点黄,那颜色就像小鹅身上的绒毛,耳朵后面编了两条毛茸茸的小辫子。她真瘦啊,身体都撑不开衣服,裤管和袖管总显得有些晃荡,不像我肥墩墩地把衣服都撑满了。
我们看小鹅吃草看腻烦了,就趴在草地上“喝酒”。有一种地皮草,上面长出许多纤细的像鸡爪一样的径,把它拔出来根部就会出现一滴小小的汁液,那就是我们说的“酒”。两个人都找酒,茎越粗酒也越多。我们两个对酒,把两根茎碰在一块,总有一根茎上的汁液被另一根茎上的汁液沾走,那就算对酒赢了。
我们头对着头,我看见莹莹额角上有大拇指那么长的疤,我伸手摸了摸,问,你头上是怎么弄的啊?
莹莹看看我,低头说,玻璃划的。
我说,哦。
隔了一会儿,莹莹又说,我爸妈老打架,我爸拿酒瓶打我妈的头,酒瓶碎了,把我的头割流血了。
我吃惊地看着莹莹,她也看着我,我们都没说话。过一会儿,我说我爸妈也打架,不过没有你爸妈打架那么可怕。接着我想起了他们打架的经过,莹莹应该也在想他爸妈打架的场面吧。
沉默了一会儿,我们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哪有对酒好玩呢?于是又玩起了对酒,玩的都忘了时间。小鹅很乖,从来不会在我们玩的时候跑远。
我家喂的有头母猪,有一天我和莹莹放鹅的时候挎了一个荆条编的小筐,里面还放了一把镰刀。莹莹问我做什么,我说割草喂猪呀。在一个低洼处我发现有一片草长的又肥又绿,可是刚割了两把,就把左手的食指割了一个大口子。我不觉得怎么疼,可是看着血一直流啊流啊,我吓哭了。
莹莹赶着鹅拿着筐和我一起回家。当我妈看见我拖着血淋淋的手的时候,又心疼又生气,一边责怪我一边忙着给我找纱布包手。
时间过的很快,石榴花早就谢了,我也晒黑了。母亲想着我要上学了,不能像以前一样把头发剃得很短。所以早早就给我留起头发,现在已经长到耳朵下面了。
有一天,我想起上学的事情有点发愁,莹莹看起来也没有平时活泼。我说,我不想上学,我想天天放鹅。你呢,怎么也不高兴?
莹莹半天不吭声,后来说,我明天要回家了。
为什么,你也要回去上学了吗?
莹莹嘴动了动,没有说话。我看她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就不敢再问她。她看起来那么委屈,那么瘦小,我心里真难受。
这半天好像很漫长,以前总觉得没玩够,这天我们怎么也玩不起来。晚上回家,母亲见我闷闷不乐,问我怎么了。我也说不清楚,就撅撅嘴没吭声。
吃饭的时候,母亲说,莹莹该回去了,你也快开学了,得让你爸先教你一些大字,不然到时候跟不上趟儿。
我心里不自在,只顾吃饭。
母亲又说,莹莹他爸会被判刑吧?竟然下得了这么狠的手,你们男人啊!
我瞪大眼睛看母亲,发现她是在对父亲说话。
父亲看看我又瞥了母亲一眼说,看你说的啥话。顿了顿又说,莹莹他爸肯定会被判刑,估计不是死刑也得无期。
我跳起来问,为啥?
他们被我吓了一跳,母亲看了看父亲,把我摁到凳子上说,小孩子管这么多干啥?
为啥?我又问。
母亲叹口气说,莹莹爸妈打架,她爸把他妈的脖子割流血了。
用啥割的?
镰刀吧,你问这么清楚干啥?
我记得莹莹给我说过,他爸用酒瓶打她妈的头,把她的脸还划破了,留了那么长一个疤,这次又用镰刀割她妈的脖子。
我叹口气,还好莹莹没有在家。
母亲见我奇怪,想着我是担心莹莹,就哄我说,都是大人的事,你们还是小孩子,别管这么多。快吃饭吧,一会让你爸教你识字。
我又问,那莹莹她妈……死了吗?
母亲瞪着我说,不知道!快吃饭!
我再也吃不下饭了。转头往外跑,母亲在后面叫我,我说吃饱了,不吃了。
我在树下的吊床上躺了一会儿,太阳已经落山了,有一些好看的颜色在西边的天空。我在想要不要去找莹莹,去了给她说些什么呢?她爸妈为啥打架呢?她妈妈死了吗?想着想着天黑了,我在吊床上睡着了。
等醒来的时候已经第二天了。我揉着惺忪的眼,过一会儿才想起昨天是在吊床上睡着了。又忽然想起来,莹莹今天要回家了,我得去看她。我火急火燎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就跑去找莹莹。
莹莹姥姥的院子外面有杂草,露水打湿了我的脚。我到院子里叫莹莹,她姥姥在厨房回过身说,莹莹大清早就回去了。她见我没有回去的意思,又说了一句,她爷爷接她回去的。
我转身跑回家了。我还能再见到莹莹吗,还能和她一块放鹅吗?我心里想。
小鹅已经长大了,长出了硬的翅膀,脖子也变得更长了。我看看我食指上的疤,也长好了。就像莹莹头上的疤,会一直长在那吧。
母亲站在院子外叫我吃早饭,我知道饭后她又要让我识大字了。
我该去学校上学了,莹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