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尚在高中时,想去参加学校的唱歌比赛。我找到小伍,要他给我伴奏吉他。他问我,你要唱什么歌。他叫我唱陈绮贞的<旅行的意义>。我说,不,我要唱蔡依林的歌。结果后来他就不再提起要帮我伴奏的事。而我也没去参加比赛。

想象得出他当时得知我竟然要唱蔡依林的歌时的那种鄙夷的表情,然后迅速把聊天窗口关掉,不再理我。

后来有一天,我打开QQ却找不到他的号。我伤心地写了一篇煽情的文章,我说小伍他不见了,从我QQ名单里自动消失了。再后来,我知道了这种诡异的“自动消失不见”是因为对方把你拖进黑名单了。

再后来,过了两年,迷上陈绮贞的我只要一想起小伍,便会心生无限的遗憾。那时,如果我愿意唱<旅行的意义>,说不定他便会欣然抱起吉他在我演唱时给我伴奏。小伍是个彻头彻尾的抱着音乐梦想的摇滚青年。对于他,流行是一种禁忌;而类似陈绮贞的小众的indie还行。可惜那时候我并不爱什么摇滚什么独立乐,我跟身边的其他人一样,觉得摇滚又吵又荒唐,简直无法接受。

那一年我读第二遍高一,但终是永远地半途而废。中午放学我把书包整好,背上,骑电动车把所有的、跟读书有关的东西都带回了家里。塞进大橱。

那一刻我甚至是无比开心的。终于跟愚蠢的读书生活告别了,眼下是一大片自由发挥的空间。再也不存在读书的压力。退了学。上网给小伍留了句话,我说小伍,我要走了。可其实当时我并不清楚我将走到哪儿去。但纵使对未来毫无头绪,当时的我仍然是兴奋异常的。那些年,十八岁之前的那些年,我自以为经历了颇多,相比那些还在规规矩矩地读书上学的同龄人,我的心里病态地、反常地充满了侥幸。因为这下我可觉得自己是真的长大了。拥有缺憾的经历和满箩筐的往事,理所当然地想着自己的心智早已成熟。

可小伍就是那么讨厌,他在我的留言后面说道:我觉得你还未长大。

我记着这句话,一连气了好几天。

有些东西在被用心感知的瞬间移了位子,只能找到一片空白。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道理。于是不再胡乱地判断自己是否成熟,甚至不再去想。因为我知道一旦陷入这种信心十足的自我认同,真正的实质也就立刻消失不见。我嘲笑从前自以为是的自己,我希望我能真正地成长起来——所以我遵守了不去想它不去紧盯着它看它变化的游戏规则,默默地、不知不觉地任它成长。

事实上,当我不再有意顾忌这些,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我放下了许多东西,不再愚蠢地背着它们上路,不去问自己“这个那个之所以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种无聊的问题。我还年轻,无须像垂死的人一样沉痛地背负着往事的重担过日子;我的一生刚刚展开,没经历过的事多得一塌糊涂。像从前那样每日枕着念念不忘的过去入睡的情境让我感到好笑,同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后来我QQ里小伍的头像就消失了。当时我甚至不明白它是怎么凭空没有了的。当你还陷在自己煽情的痛楚里时,人家早已厌烦了你的一切。你没事也找他说一大堆的话,你主动地买大号的毛绒公仔送给他,你总是打扰他忙碌的日程,你爱屋及乌地跟着听摇滚,并且刻意变得不羁起来,你半夜不肯睡、在写给他的邮件里打了大篇煽情无比的东西点击发送……最重要的一点,你拼命地展示你已成熟,而表现出来的一切都幼稚无知得可笑。你们没有共同话题,你不是他生活圈子里理应包括进的人;你跟他的接触全部源于你自己强硬而坚决的主动,你甚至都不了解他,你就这样爱上他了——你爱上他什么?

直到现在我才会如此这般地数落自己,鄙夷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想给她两巴掌。我把那些年的那个自己诚实地平铺在面前,恶心得实在看不下去。可是过去和现在和将来还是存在关联。想把过去一把火烧成灰烬,从此让它与当下断裂开,这亦只能是安慰自己的假想,而无法实现。

他在你尚未长大的时候因为厌恶你的肤浅和稚嫩抽身离去,你在那之后独自慢慢摸索着成长。直到未来的一天你终于真正地长大,心智成熟,不再漫无目的地煽动情感,不再过那种刻意而不自然的生活,不再强求一些无法实现的事——这是于你自己——而于他,你当时尚未成熟的讨人厌的模样毕竟还是成了他脑中最后定格下来的、关于你的印象。

他压根不想了解你,你的以后即便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也没兴趣了解。好了,这就是一切的缘由。

在慢慢喜欢上摇滚乐的日子里,我在网上认识了妮子。我们都是某个摇滚乐论坛里的注册会员。那时候那网站举办了第二届人像摄影赛。规模其实很小,是面向网站里的会员的;设立了三个奖项,奖品都是一本《列侬回忆》的书。我凑着小热闹也上传了四张自己的黑白照片,盼着得奖,即便奖品太寒酸。最后评比结果出来,自然没我的。妮子也参加了,她传了一些她在演出时候的照片。结果她得了一个“最具个性”奖。那时候她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际,人精瘦精瘦,在舞台的灯光陪衬下显得很好看。

后来我从她的帖子里找到她的QQ号,加了她。刚开始我们谈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后来我知道她跟我一样退了学,只是我退学后一直呆在家里,而她则搞起了摇滚。

我们变得熟起来。在视频里互相扮鬼脸;她也经常在我不在线的时候给我留言,跟我说她最近的情况,然后不忘加上一句“想你了”,每每我看见她的留言心里总是很温暖。我告诉她我因抑郁症也退学了,在家里呆着配合治疗,等病好了再打算找出路。她建议我应该多多出去走走,呆在家里意志会变得愈加懒散。她说很高兴认识我,我们年纪相同,还都是牡羊座,同样喜欢摇滚,脾气坏起来都不得了。听了她的话,我也觉得与这姑娘的相遇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她在北京,我在浙江,我们都渴望见到对方。

十九岁的夏天我由父母带着去北京看中医门诊,配了一大堆中药。我并没有提前跟妮子说我来北京了。我独自乘地铁到朝阳区给她买礼物,最后在一家创意礼品店里看中了一个小熊钱包。然后我打电话给她,我说妮子我在北京了。她极为吃惊地“啊——”了一声,她问我现在在哪儿,她在乐队的排练室里,电话里声音很吵。我说我在朝阳区朝外SOHO这儿,你现在先去排练吧,明天或是哪天有空咱们见个面。她说好啊好啊太好了。然后我们各自兴冲冲地挂了电话,期待着第一次的见面。

那个五月我们见了两次面。她戴一顶漂亮的小红帽,比照片里还瘦。我们捏着对方的手一起逛了西单、吃麦当劳、去书店买书、说很冷的笑话、偷偷地讲各自的男朋友。第二次见面她带我去她当晚要演出的酒吧,那是她在那个女子乐队作为吉他手的最后一次演出。很晚的时候,我们才在地铁站分了手。

从那个乐队离开后,她组了自己的乐队。一切从头开始。当然生活是极其艰辛的。她和她父亲在她十六岁那年来到北京闯荡,妮子的父亲也是搞摇滚的,但她没有母亲;没有固定安稳的收入,他们靠着乐队演出所得的钱和她父亲给别人写歌词、给杂志社写专栏所挣的钱过日子。七月的时候我第二次去北京,去她家玩了一天。她父亲刚得知自己一篇纪念杰克逊的文章被刊登发表,得到了六百元稿费,她父亲兴奋得像个孩子。

我和妮子在顶楼的阳台上跑来跑去给对方拍照,楼顶的风把我们的头发吹上了天,我们互相模仿着玛丽莲梦露的销魂动作,一个劲儿地笑。后来我跟着去看她自己乐队的排练,然后和他们一起坐在路边的摊子上喝酒吃花生讲笑话,直到天黑才回自己的旅馆。

新年的时候,妮子的乐队出了些状况,她在豆瓣音乐人主页上贴了张通告,说乐队要整顿。我常常翻出她从前在QQ上传给我的她自己编曲的歌的demo一遍遍地听。妮子是个天生属于摇滚乐的姑娘,她的风格带着另类,受她喜欢的PJ Harvey、Portishead、Nirvana的影响。恰好是我也喜欢的类型。

不过我还是担心她。对她来说,音乐的创作既是鼓舞她拥有足够勇气前进的力量源泉,同时又因为必须从如此紧张的生活里挤出时间精力去应对而使它成了节外生枝的重担。幸运的是她是个性格大大咧咧的姑娘,面对繁杂的生活,并没有体现出悲观。勇敢的姑娘。我在心里为她加油,希望她辛苦付出的一切代价最终会获得应得的好果子。

呆在家里的第二年,我在网上认识了生命中第二个天秤男。十九岁的情人节,我们头一次约出来玩。去匹萨店一起吃了晚餐,然后去KTV唱歌。各自唱了一会儿,我们开始点鬼片看。这是一种暧昧的前兆,我早就料到。后来坐我旁边的他便把脑袋放在了我肩上。我把毛线帽罩在脸上,对着他学小孩子摇头晃脑。他摘掉我的帽子,我们便自然而然地开始接吻。十一点钟我们走出包厢,在下降的电梯里我张开双臂拥抱他。很高兴认识你,在情人节相遇的伙伴。

后来我们成了情人。后来我们开始熟起来。平时我喊他“孩子”,他喊我“宝”。去北京的十天里,每晚我们通长途电话。他在我送他的本子上为我写了封可爱的情书,在深夜的电话里轻轻念给我听。那时他已高三,临近高考,却总是一有时间便跟我出来玩。我们合乘一辆电动车“噔噔噔噔”地套遍小城市的每条街每处角落。我们一路说笑,有的时候笑得差点从车上摔下来。他写了一些我们的歌,他安静地抱着朴素的木吉他轻轻弹奏的样子干净又好看,从此印在了我心里。我忘掉了所有,甚至忘掉了自己的抑郁症,虽然它并未完全消失。只要我和他在一起,心里总是充满奇特的希望。我们拥抱着穿过隧道的黑暗,来来回回;我们说一些不文明的笑话,一起做荒唐的事;在他高考前一个星期,我们还照例散步到海边,慢悠悠地走路交谈……我想那段时间他跟我一样忘记了其他一切事情。

爱情的光芒似乎给眼前的丛林辟出了一条明晰的大路,我们只管尽情地享受着热恋的雨滴。我们做了愉快的情人在一起时能做的所有事情,好的不好的,令如今想起来会捧腹大笑的,会潸然泪下的,会深刻怀念的,会暗自神伤的……我们也冷战了几次,假假地要分手,可怎么也下不了决心。那段时间里我们知道,最后彼此还是会主动找到对方,重新开始或忘掉不愉快后再次启程。日子丰盛无比,只因为有爱情的力量。

至今,我头脑中大大小小的细节如同乱麻般交缠在一起,有一些回忆起来会觉得痛。那是因为我们过去真的彼此深爱过。而现在,过去真的过去了。时间没能把我们的爱情带向远方,它把那段热恋的日子永永远远地搁置在了那儿,犹如一场梦模糊不清。我还是会无比怀念那些时光,纵然我往回忆里跑的时候被周围的荆棘刺得遍体鳞伤。

当各自走散时,我没祝福他以后快乐,没有希冀他从此幸福,甚至没有再渴望过我们在未来还能走到一起,走回爱情的起点。我什么也没想,散场的时候,我主动地把他的QQ拉进了黑名单。在适应了一些日子后,我又把他从黑名单里删了出去。

你该自由了,我也该自由了;虽然从前说过无数次、掉过无数次眼泪都没有实现,而今总算说到做到,宁愿折磨自己亦不想再重蹈覆辙了。我相信那些日子是真实存在过的,我相信从前你发自内心的“我爱你”,我相信在一起时的快乐与感动。我也相信爱情本身,相信它曾使我们彼此需要过。在离开之后,我依然相信,我打足了勇气去相信。因为我知道,只有证明那一年经历过的爱情是真的,那些已然开了封的日子才会从此安然无恙地被完好保管在原地,不会变了质流失。我需要回忆的温度。只有回忆才都是真实,只有回忆的起伏才能推动我继续生活下去,继续把更多美好的值得纪念的过去塞进只属于自己的、承载往事的箱子。

这一年的五月,我又见到了妮子。她跟着她男友的乐队自北向南地巡演,她充当了临时的贝斯手。这一站他们到杭州。一个月前妮子就给我发信息了:“我们要巡演啦!会到杭州。你一定要来啊!这样咱们又能见面啦!想你啊!”这姑娘对感叹词的情有独钟,总是叫我措手不及。好吧,我答应她了,我们会在杭州见面。于是我乘了四个小时的长途巴士到了杭州,在她演出的场所边上找了个旅馆住下。放下背包,吃好午饭,就去找她。

那是个由旧工厂改建的酒吧。地方挺大,供演出的舞台后面的墙上挂着大屏幕。他们的乐器已经摆好,演出定在晚上九点至十一点。我到处找妮子。后来在走廊里看见她一路欢跳着过来,朝我大招手,跳到我面前后捏了捏我:“哎呀!亲爱的!你又胖了!”

我说是啊,今年再刻苦一年吧,明年开始减药了就会瘦了。她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现在一切都好,平时还看看书。她笑着说那就好哈哈。她剪了短发,染了颜色,还是那么瘦,像没发育完全的孩子。我们坐在一块儿聊了一会儿,喝着杯子里的凉开水,后来她拿了摆在桌上的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了起来。连续抽了两根后,他们要开始调音了。于是妮子撇下我跳到台上帮着一起调。鼓手开始打鼓,有节奏的重声填满整个酒吧空间。大屏幕里放了一个下午的T台走秀节目。我在台下继续坐了一会儿,后来跑上去跟妮子说我先回旅馆了。舞台上音响的声音很大。她贴着我的耳朵说好吧,你先去吃饭哈哈,晚上九点再来吧。

我答应她到时候来看她演出。然后我走了出去。

然而后来我没有去。突然袭来的心神不宁和脚踏虚空般的不真实感塞满了我的脑子。我想我怎么在这个时候发烧了。于是只能躺进被窝,给妮子发短信。

她回复我:“真的不来了么……”

我说是的,实在抱歉。

我祝她巡演成功,一路开心。也叫她小心注意身体。

“那下次有机会了再到我家去玩吧!”她说。

我回了一个“好”。

而我也知道这是相当难实现的了。无论是她来找我,还是我去找她,无论在哪个城市见面——这机会都不会再那么容易地出现了。杭州这一站结束后,他们立刻得乘火车去往下一站武汉。他们已经走了五站,但还有十一站要演。记得妮子跟我说,他们演出所得的收入远无法弥补一路上的支出。有些时候我会想,这种生存方式纵然是她自己选择的,对她来说亦充满乐趣,可会不会也因此而害了她。

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妮子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每一次见着她我都很高兴,会记得给她带去自己的城市盛产的海鲜,她喜欢吃这些鱼片和鱿鱼圈,她同样开心见到我,她把自己戴了好多年的幸运符给了我……我们关系很好。

……

但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想起那个天秤的男子。我们曾相爱,曾抛掉所有,只为能一直共同地生活下去。我们歌颂爱情,同时也诋毁爱情,它使我们在一块儿的时光既显得温存柔软又不乏种种烦恼阻碍。唯一没有变过的是,我们依旧相信它,即使略带畏惧,即使是离散以后。我们感恩那些曾经真诚拥有过的深刻记忆,真实存在过的无声的默契,所有的笑容和眼泪,所有跟爱情有关的小细节……一一存放于心里,包裹起来,贴上往事的标签。

人尚在的时候,情已殇。没有爱情的联系,我们重新做回擦肩而过不再回首的陌生人。

但。只要记忆在。一切便好。

当这一篇写至末尾,我发觉心里的那些纠结的情绪被一扫而空了。我很高兴,也很满足,所以不自禁地笑起来。

于我,只有沉浸在文字里,我才会找到那份久违的安全感。广泛地阅读和心静时的写作,当内心被包裹在里面,文字成了你忠实的替补爱人。记录的过程像是乘火车经过田野村庄,令人心生愉悦。这条路是永久的,不会随任何东西偷偷流逝走;它是如此坚定地矗立在那儿,在内心深处。只要你需要它,它便永远不会弃你而去。

它与你同在。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从稚气到成长最后成熟,人来人往,世界变迁——

只有它是一直在的。



(于一零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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