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弃市

长安，朝会。

齐王朝服佩剑立于丹墀之上，看向阶下百官，道:“山黎假托辞官归隐，实乃阴谋交结乱党，意图颠覆朝廷。罪大恶极，加之自恃前功，不应朝廷征召，目无法纪。众卿看来，此犯该当何罪啊？”

阶下一人高声道:“禀陛下，山公违逆与否，尚无证据，况且，定罪论处事宜，理应由廷尉府处理。齐王殿下于朝堂直接论罪，恐怕不妥吧？”此人方面重颐，五部胡须直直垂下，观之使人不由心生敬意。

“高大人，此话不妥吧！”阶下又一人站出，道:“山黎乃前朝元老，又立有大功，岂是小小廷尉所能审理？况且，谋反之事，牵涉甚广，自当由功德昭著之人总理论处。倒是高大人，适才之言，是要为逆犯叫屈吗？”

高姓官员面涨通红，急道:“贾南，你这奸佞小人！我只是据理而言，你混淆是非！”

贾南冷眼看着他，道:“心虚而怒，不言而喻。”随即躬身向齐王道:“臣弹劾高郃附逆，于朝堂之上公然为逆贼叫屈。恐其亦为逆贼同党。”

齐王冷眼看着阶下众官，并不发话。

贾南接道:“当今世道纷纭，在上者当震之以威仪，治乱当用重典。因而，臣以为，山黎当腰斩弃市！高郃等附逆者亦应弃市。”

“啊？腰斩弃市？爱卿啊，这，会不会太重了点？”年仅十四岁的皇帝面色有些发白，贾南的话使他想起了，前些日子齐王请他于城郊观兵，其中有两人因身体抱恙而坠马，齐王便当场将其腰斩。二人惨叫连连，在血泊中挣扎半个时辰方才毙命。

齐王向皇帝躬身，厉声道:“陛下，山黎可是谋反的贼子！不腰斩弃市，不足于震慑天下乱党，不足以泄民愤！”

“臣附议！”贾南率先喊道。群臣中近乎半数官员也跟着高喊道:“臣附议！”

高郃面色铁青，跨前一步道:“且不论山公有罪与否，单只为天下大局，陛下，不能杀啊！”

贾南从鼻腔顶出一声哼，道:“天下大局，斩杀乱臣贼子，就是顾全天下大局！山黎在乱党中素有名望，杀之弃市便是大大震慑乱党！”

高郃怒道:“乱党，乱党。口口声声乱党，我看尔等才是祸乱天下的乱党！”

此言一出，齐王面色一变，冷声道:“够了！既然高卿要公道，孤便秉公行事。明日起，孤亲自主审，大理寺、廷尉府协理！”

高郃待要再争，却见皇帝打个哈欠，道:“王叔，今……今日可否退朝，朕，朕累了。”

齐王道:“臣遵旨！退朝！”

数日后，大理寺张出告示:

时遭汝王之乱，国家烁气冲和，元元涂炭。朝有齐王，外击夷狄于塞北，内诛奸诈乎庙堂。遂有外忧不作，内患乍息。然汝王余孽，心藏刀斧；叛逆乱党，腹纳利剑。交相连结，附逆为凶，致使朝野不宁，百姓哀苦。今兹皇天护佑，齐王敏睿，贞臣肱股，纠劾乱党，烛照奸邪。逆犯山黎，意图谋反，其心可诛，其行当灭，论以腰斩弃市。附逆朔方太守魏延休、鸿胪寺卿高郃等诸百八十人，论以弃市。

日上中天，大理寺台前已聚集了不少人，人群中一黑衣劲装面色黧黑的男子，扫了一眼告示，匆匆离去。

长安，琳琅居。琳琅居，顾名思义，是买卖各种珍奇异玩的处所。黑衣男子缓步走在琳琅居外的大街上，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闪身进入了琳琅居。

“马大哥，你可算来了。我听说老先生被齐王带回京了？结果如何？”一身材肥短的汉子早早守在门口。

黑衣人摆摆手道：“腰斩弃市，还有朝中百多位不愿依附齐王的官员，通通弃市！”

“啊？齐王可真够歹毒！这……”肥短汉子眉头紧锁，眼珠转动，“这可如何是好？不行，我得去趟廷尉府！”

黑衣汉子道：“金兄，你还是留在这里吧。我去。”

“那，那你可得小心。”

“嗯，多谢。”

无星无月，夜色如墨。

一道黑影，在房屋之上腾挪纵跃，仿如鬼魅。

廷尉府，典狱司。门口两个狱卒连连打着哈欠，眼皮早已开始打架。黑影闪过，二人毫无察觉。

黑影身法诡异，迅捷地向深处走去，不时地看一眼手中的罗盘，铜质的底座上铭有八卦方位，正中蹲踞一黑磁小鬼，小鬼大嘴一咧整整一圈，此时圈中铁舌头正不断转动，数转之后，最终指向乾位，黑衣人皱皱眉头向内闪去。

只见里间独立一屋，玄铁槛粗如大汉臂膀，旁侧红木牌在油灯微光之下，发出阴惨惨的红色，隶书一大黑字，“地”。罗盘上，小鬼舌头“嗒”地一声缩了回去，黑衣人面色越发不好，由起初的担忧转为愤怒。

“山……山公？”黑衣人嗓子有些发干，忽忽想起，自己与山公已然近十年未曾谋面。

铁槛内一片漆黑，黑衣人话音落下，忽地传来锁链摩擦声。“黎平？是你么？”是老人之语，却委顿之极。

马黎平听闻老人之音，不由泪满眼眶。想当年山公帅天下兵马，驱逐强虏，内平乱党，一身素衣纵马驰骋，天下谁为敌手？而今却如此委顿，可见是受了不少的苦。当下从怀中取出火折，吹了两吹，亮光透入了狱中，观此情状，马黎平不由心中一揪，眼泪再也收束不住了，哽咽道：“山公……这贼人竟下此狠手！”

老人面容惨白，背后琵琶骨被铁链生生打穿钩起，灰色囚服上洒满斑斑血迹。双臂无力地垂下，指尖血肉模糊。老人苦笑道：“老夫风烛残年，一生功业，无悔矣。”

“可，天下又乱啊！非山公，谁人可拯救苍生？齐王……”

老人缓缓摇头，道：“一切皆定，江山代有英雄出。我死之后，你与金漪要好生维持京中势力，莫要让他们再生枝节。齐王其人，离死不远，无须我等动手。当今之世，大乱将至，尔等只须维持以待时变！”

马黎平咬牙道：“无山公，哪有今日之黎平！黎平怎么眼睁睁看着山公赴死而不救？”

老人疾声道：“小子惑矣！我死，则天下早定。我不死，则天下难安！”许是过于用力，心神动摇，老人言罢不住喘息。

“小人不懂！”马黎平低吼。

“不需你懂，你只需做好你应做之事！此外，你要保护好两个人，不容有失！”

数日之后，齐王亲自坐镇，于长安西市斩杀逆犯一百八十多人，血流三日夜未凝。据说，山黎于刑场之上，面无惧容，一身正气，腰斩之时，有白光现于天，惊雷响过，其化羽而逝。

燕云。

燕云的初春，是一片孤独而无垠的雪野，生物仍然止步于雁门关以内，就连顽强的野草也无力渗入分毫。这儿的西风自冬吹到夏季，漫漫平天都带有灰黄之色，像这里的人一样，颓败而又豪情万丈。燕云，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

燕州。城郊，燕子庐。燕子庐位于燕山之阳的谷地，猛烈的西北风难越燕山分毫，冬季较为和暖，因而此处是整个燕云地区最先春暖花开的地方。山谷中，野草斑斑点点地钻出土地，树丛中氤氲出团团绿烟，一只只燕子翩翩飞舞，各寻巢穴。

庐中一老人，面色黧黑，身穿粗布短打，头发向后梳起，头顶已秃。脸上沟壑纵横，胡须花白卷曲，俨然一山野老村夫。村夫手执旱烟，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不时用烟锅头儿敲打敲打。那庞然大物由青铜与木料榫接而成，刻有古老花纹，链接处嵌有滚珠，似乎可以转动。

老人眉头深锁，口中喃喃道：“哪儿出了毛病呢？”

一串马蹄声踏碎了谷中的平静，也踏破了老汉的沉思。老汉回头向外张去，只见一中年村夫拴马门前，疾跑进来。来人一样的粗布短打，一样的面色黧黑，只是少了老汉的一点闲意，多了许多焦急。

“师父！大事不好！山公……去了。”

“喯儿”，铜头儿烟锅落地，老汉怔了半晌，惊问道：“你说啥？”

“腰斩弃市，齐王判的！”中年人愤道。

“哦。”老汉头微微后仰，目光静静地看着房梁，许久，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喷出，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