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你有着颠沛的年少。那些颠沛的年少时光里,陪伴你的大概只有章台的笙歌与昆曲的细碎悠长罢。你据唐朝韩翊《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诗意,哀叹章台命运的凄凉和对自己的不公,改姓柳,因读辛弃疾《贺新郎》中:“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取《金刚经》首句“如是我闻”,故改名如是,号河东君。于是你字如是,柳如是。
秦淮河岸,亭台楼阁交映着河船画舫的斑驳烛影,昆曲苏韵流唱着吴侬软语的细腻婉转,有夜夜笙歌。才华如你,通音律,擅歌赋,咏寒柳,喜墨梅,分韵作诗,顷刻而就。柔婉如你,绫罗锦缎,你偏爱素衣一袭,绢扇轻摇,一颦一笑,仿若一诗一画。
“我涂壮气满天下,雄才大略为愁集。”你的才情和豪气让不羁文人甘心流连于烟花柳巷。“待约个梅魂,黄昏约旦,与伊深怜低语。”偶尔流露出的细腻婉转也会让烟花过客情动不已。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
你遇上了陈子龙,陈被认作为是晚明最重要的诗人和词人,‘’文学殿军‘’。他有江湖侠士的豪情、风流文人的儒雅、爱国志士的抱负,以匡时救世济民为人生的最高追求,以文章气节相砥砺。于是,美人侠客桃花行。
很久之后,你午夜梦回,想起斯时情形,也许会有相似的感觉,但那个时候,你是快乐的,在他鼓励的笑眼中,畅饮手中之酒,你的恣肆,源自于知道自己正在被宠溺。
但是陈子龙却迫于宗法礼仪的束缚、家国天下的责任重担,很快就退却了。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 《江城子·忆梦》柳如是
‘’ 来得么?‘’这最后一问如越剧里的一句悠长的道白,欢喜瞬时明灭,你无法欺骗自己。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青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
‘’但令君心惜故人、绮窗何必常相守‘’
—— 我可以想象你离别时的哀婉与无法排遣的痛,在写下那些诗的情景,肯定是午夜忽啼梦阑干,说尽心中无限事吧。
你的爱与恋,此刻竟然无处安放。本以为,他就是你的一世一生一双人。只可惜,到头来,奈何情深,向来缘浅。
而多年后陈子龙力战清军,人与国同在,诗与国共亡,思及负愧于你的深情往事,亦赋有伤心词:
一帘病枕五更钟。晓云空,卷残红。无情春色,去矣几时逢。添我千行清泪也,留不住,苦匆匆。楚宫吴苑草茸茸。恋芳丛,绕游蜂。料得来年,相见画屏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舞东风。
——陈子龙:《江城子•病起春尽》
既然爱已成往事,思及往事已惘然,无奈任其消散于风中。
最是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又是几遭的漂泊与羁绊。岳武穆祠,你化身“柳儒士”,在祠堂前的绢板上提笔写下“当年公馆连胡骑,此夜苍茫接戍楼。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亦堪愁。”众人纷纷侧目,谁又料这样一份霸气与豪迈出自一位女子。你在这里遇到了那个最终与你相守一生的人——“东林才子”钱谦益。你们有同样的志趣同样的抱负。纵然你们两人间横亘着几十年的时光。但从此“予君一红豆,白发也相守。”
彼时钱遭人构陷锒铛入狱罢归乡野,落魄不已。所以你贪图的并不是钱的高官厚禄、富贵尊荣,而是看重他的人品才华。
桃花纷飞的西子湖畔,你们携手相约,踏雪寻梅,寒舟垂钓,月下吟诗,把酒为欢。这双布满岁月斑驳印记的手掌,虽然不似陈子龙的坚毅修长,但却格外的温厚心安。手心传来的温度让你玲珑的心脉分外温暖。‘’最是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而你,‘’桃花人面相映红‘’,也给了落魄中的钱谦益莫大慰籍……
聪明的你创意如斯:钱牧斋生日,你没法送钻石玛瑙,只送一颗“此物最相思”的红豆,把钱感动得不行;然后又请人在地上挖一个寿字,种上麦子,秋天一来,长出一个金黄色的寿字,把钱感动得差点从楼上掉下来……你就是要将人生这样优雅地、细水长流地消磨掉。
当山河破灭,兵临城下时,你劝钱谦益与你一起投水殉国,“遥怜处处烽烟,长啸无心阁自凭。”钱谦益思忖半天说:‘’水冷,不能‘’。你纵身跳进荷池塘,后被救起。晚明灭亡,一干士人投降,在他们被清军押送北上表诚心时,你一身朱袍送行,意味不忘明朝,一意殉国,好在清兵不识朱(红色)明含义,把你轰走。
钱谦益降清,去北京任职。你誓死不去。后钱受诬陷,入狱,你腆着大肚子北上逐家呼告,去解救他,上书哪怕甚至愿意替他顶死刑。汤显祖曾在《牡丹亭》的题记里,如此描述他所想象与理解的爱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你可谓深情之至矣。
解救归来后,你与他选择了归隐田园。隐居在红豆山庄,宁愿再不过问世间世事,一屋一树,相守余生。
飘零了一生,当所有爱的人都随着山河破灭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你的爱与恨再也无所依傍。 ‘’我死后,悬棺而葬,不再沾满清治下的土地。什么时侯汉家光复了,再归入这一抔黄土之中。”当最后一个字从嘴边溢出,你素衣翩跹,安然起身,将这三尺白绫抛向屋梁之上。画面中你的背影潇洒、决然、而又孤寂……
你的背影在时光中渐渐隐去,隐去在秦淮河的灯光桨影里,隐去在江南青石巷口的烟雨迷离里……
飞举翩然花底媚,一晒任由横波斜。
此去柳花皆如梦,美人无泪是归鸿……
后记——
几百年后,你受到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当代史学大师陈寅恪、著名作家郁达夫等大师级学者作家的赞誉。
当王国维读过你的诗集《湖上草》后,当即题道:“幅巾道服自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在大师看来,在国破家亡危难时刻,那些在屈膝变节的士大夫们,在气节和操守方面是远不如你的。
陈寅恪先生把你誉为“女侠名姝”“文宗国士”,认为你虽是“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其事迹却令人“感泣不能自己”。但在男人主宰一切的封建社会里,你没得到公正的待遇和评价,甚至“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为后世轻薄者岁厚诬”,而对你的传闻和记载,也 “简略错误”“多非事实”。有感于此,这位大师在八十岁高龄且双目失明的情况下,“钩索沉隐”“延历数岁”,写成洋洋80万字的考证专著《柳如是别传》。开创严肃学者为娼妓考证作传的先例,足以见他的看重。在历代众多名妓才女中获此殊荣者,仅柳如是一人也!
亦正如黄裳所说:“三百年来,一切大小文士只要碰到与她有些牵连的事物,无不赋诗撰文,感慨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