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四处碰壁的孔子,本该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但是我却从他的一生的几个小细节处,看到了一个平和、平凡、实际、幽默,甚至还让怀里常常揣着快乐的人。有时我就想,这个孔子或许更接近真实的孔子?他没像历代统治者乱封的那样高,也不像历代知识分子所夸的那样玄,但是却实实在在比他们所封所夸得都要好。
不妨让我们仔细瞧瞧。
细节一: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论语·述而》
孔子并不是一天到晚地学习、教学与思索,他有好多个人爱好,比如钓鱼、打猎。但是他的钓鱼与打猎有点与人不同,即钓鱼就是钓鱼,不用大网去网,“钓而不纲”。孔子倒是没说为什么,但是意思很明确:大网一网下去,不仅大鱼,连小鱼小虾也会一古脑儿网上来。他好象有些不忍心,太小的鱼还应当在水中生长,况且网多了、鱼少了,水就不热闹、要寂寞的。还有,孔子的箭术是相当高明的,前面早就说过,他教学生们射箭,引得鲁国国都的人挤成了墙争相观看。但是打猎的时候,箭术高明的孔子却从不射正在归巢的鸟和已经栖息的鸟,“弋不射宿”。归巢的鸟往往嘴里衔着活食,它的家里正有刚孵出的小鸟嗷嗷待哺呢。把大鸟打死了,巢里的小鸟也得饿死。再者,人家已经归巢,一家子正亲亲热热的,你打死其中哪一个都是悲剧。还是一个不忍心。后来有句民间的格言,大概就是从孔子这里来的,这两句格言说:“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盼母归。”
细节二: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论语·阳货》
比老师小了四十五岁的子游当了山东武城这个地方的县长,老师当然高兴。孔子是信任自己的学生的,但是去视察一下,看看学生的政绩,又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老师去视察,肯定还要带着一帮子学生,如现在开现场会似的,即是研讨,又是实地学习。年轻的子游相当重视,也很兴奋。他知道,老师亲自来,这本身就是对于自己的莫大的重视、肯定与鼓励。
让孔子想不到的是,他一进武城,竟然听到了弹琴瑟、唱诗歌的声音。虽然弹琴瑟的技法还不高妙,甚至还有些生涩,但是听那咏唱诗歌的声音,却也透着一股蓬勃向上之气。弹琴瑟并配以咏唱诗歌,这是孔子教导学生们的一种高级方法,而且是到了一定程度、要在一定场合才使用的方法。比如在陈蔡绝粮的时候,弟子们不少饿倒病倒了,情绪也比较低落,这时孔子就使用了弹琴唱歌咏诗的教育方法。跟他流亡的弟子哪一个没有着高深的学问与修养?当然能够在音乐诗歌之中体味到了许多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道理与情怀。可在这个小小的武城,乡里民间竟也有了弦歌之声。
这时孔子“莞尔而笑”。是比微笑要开放一点的笑吧?这笑里当然隐含着一点点不以为然——在这样的小地方,教育老百姓,却用这样高级的方法。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说了一句“割鸡焉用牛刀?”
别看比老师小了四十五岁,子游听了老师的评价,刚才还灿烂着的笑容立即收敛起来,不仅不怯,甚至简直有点理直气壮质问老师说:“老师,您以前不是教导过我们,说有知识的君子求学学道之后就能够唤醒仁爱之心,普通的百姓求学学道之后就能够懂得道理、指挥起来方便吗?我是这个地方的领导,教育百姓是我的责任嘛,怎么我按照老师说的去做反倒错了,成了用牛刀杀鸡了?”
这语气凌厉着呢,还有点抢白的味道,比自己大四十五岁的老师肯定会有些挂不住脸的吧?
真是让人想不到。孔子面对学生的抢白,却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并对跟随的众多学生说:“大家都听好了,子游的话是对的。我刚才的话是开开玩笑说说笑话,同学们可不要当真。”
学习当然要认真,但也不能光耍嘴皮子,要学以致用。老师——哪怕他是孔子——也不会事事都对,对了就遵守,不对了就得说出来。子游就这样当学生。诲人不倦,鼓励向上,自己错了就承认,学生对了就听学生的。孔子就是这样当老师。
细节三: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论语·述而》
孔子与人一起唱歌,旋律与歌词都好,对方声音又好听,那就务必请对方单独再唱一遍。静下心来,听听,从旋律到词意,又会有新的发现与体味。这可真是一种享受。享受往往就能忘我,甚至会忽略了天地、时间,只让身心融入在歌声的意境中。动情了,思远了,那就再放开喉咙,与人重唱一次。
唱歌的孔子,不知是用的通俗唱法还是民族唱法?唱歌的孔子更能够欣赏音乐,他与音乐似乎有着一种本能般地相通。他在齐国时听了美妙绝伦的《韶乐》,竟能够沉津于其中,三个月忽略了肉的味道。他的那句“想不到音乐竟然能够将人带到这样的境界”的感喟,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幸福的叹息。
是否只有音乐,才能真正表达他精神的自由、博雅与高远?那个曾经剌痛他、伤害他的时代与社会,包括那些庸碌的日子与碰壁的事件,还有那些让他恶心的小人,连同无法长存的生命与岁月,都会在音乐里被碾碎化为烟云。只余一个解放了的灵魂,驾着云一样轻盈风一样无处不在的翅膀,翔于音乐的天地间。
那是一个和谐的生命,正畅游在一个和谐的境界里。
在周天子的雒邑享受音乐《大武》,在陈、蔡之间的弹琴,在卫的击磬,都是一个活泼的生命在向着和谐的境界前进,前进。
细节四: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论语·宪问》
在《孔子家语》中,原壤是孔子的老朋友。《礼记·檀弓》曾记载着他的一段故事,说他的母亲去世的时候,孔子前去帮他治丧,他却站在母亲的棺材上唱起歌来,孔子只好装做没听见。看来是一个与孔子有着不同意见且又落拓不羁的人。
“宪问”中的这一段,虽然没有见到原壤的反映,单从孔子对他的态度看,两个人是老朋友,也许平时见了面并不正经,要相互指责几句,或者还要骂上两句,我们鲁西南老百姓称这种带点戏谑的骂叫“骂大会”。
孔子这里就是在骂了。孔子是一看见原壤的做派就动了气的,他两腿八字撇开坐在地上,孔子来了连站也不站。孔子骂得并不斯文:“你小的时候不懂礼节,对兄弟姐妹没有爱心,长大了又没做几件好事,一生毫无作为,老了还白吃粮食,真是个老不死的害人精!”
骂了也就算了,孔子还动了拐杖,用拐杖敲了他的小腿,以杖叩其胫。不知是边敲边骂,还是骂完才敲。原壤到底有什么反映,《论语》上没有记载。我想他的嘴里肯定也会不干净,说不定还会更毒,所以孔子的学生们也就从略了。
孔子实在是一个有趣的人,从他活泼生动多棱的语言,就可以想见他的活泼生动多维的脾性。听听他的这句话:“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论语·卫灵公》),像绕口令,搬到现代舞台上又如说相声一般,可这就是二千五百年前孔子说过的话。他表达的是什么意思?意思又浅又深刻,不过是说:“一个不知道问‘怎么样?怎么样?’的人,我真不知道该把他怎么样了。”深进去想想,其实孔子是在讲一种谨慎的态度和怀疑的精神。只有事前多打几个问号、多问几个为什么,才能把事情考虑周全,也只有富有怀疑精神,才能有所发现、有所创造。
细节五: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论语·公冶长》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论语·公冶长》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论语·先进》
这是孔子在嫁自己的女儿与侄女。女儿嫁给曾经坐过牢的公冶长,侄女嫁给了大夫之子南容。
孔子是一个很实际的人,也有些世故。他要将自己的女儿与侄女嫁给可靠之人、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当然要有德有才,但是还要性格温顺持重,不会惹乱子的人。处于乱世之中,孔子确实为女儿侄女考虑得十分周到。
先说女婿公冶长。《孔子家语》中对公冶长有三个字的评价:“能忍耻。”而孔子又说他虽然坐过牢,却并没有罪,是一桩冤案。综合起来,我们可以清楚三点:首先是公冶长这个人品德上没问题,“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二是受到冤屈的时候可以平安过渡,挺过来,“能忍耻”;经过磨难之人,能够经得起风浪。将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孔子可说是考虑周全。而且还有一个隐藏着的有利条件,那就是你公冶长有过牢狱之灾我都不嫌弃你,一旦女儿与之生活在一起,一般不会受气。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个老知识分子对于后辈的同情与声援。
公冶长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而遭受牢狱之祸,各种书上都找不到记载。只有民间的传说里,说公冶长是个多才多艺的人,能够懂得鸟语。有一次他听到鸟对他说:“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头羊,你吃肉,我吃肠。”公冶长到南山真的就扛回来一头羊,只是吃的时候忘了鸟的嘱咐,连肉带肠一块吃了。鸟生气了,就想害他。有一次又对他说了上次说过的话。公冶长到了南山之后,没有见到羊却看到了一具尸体,有口难辩,就坐了牢。
侄女就是那个腿有残疾的哥哥孟皮的女儿,更得慎之又慎。哥哥腿瘸,生活相当不易,去世时才把女儿托付给自己,这可是不能有半点差池。选中南容作女婿,可说是考虑再三,选择的标准也就比女儿的还要严格还要高。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有德有才还要性格好,不会在乱世之中惹乱子,能保证一家安全过日子。
南容正符合孔子选择侄女婿的标准。国家政治清明,有官可做不会被埋没,“邦有道不废”;国家政治黑暗,也不至于遭到刑罚,“邦无道免于刑戮”。说明这个南容,不仅有用世之才,也有自处之道。一般有才能的人,往往有着独立独特的性格,尤其处于黑暗的时代,恃才傲物,愤怒反抗,遭祸遭灾是经常的。而南容恰恰即有用世之才、又避免了有才之人的处世缺陷。对于南容的结论,是孔子经过细心考察得来的。如孔子有一次发现南容对《诗·大雅·抑》特别感兴趣,反复咏诵,一连读了三遍:“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白圭是一种玉,是说它上面的污点还可以磨去,可是如果人说话不注意,一旦说错就没法挽回了。从这里既可以看出南容对于品德的注重——古时君子往往以玉洁冰清来表达对于品德的追求,又可以看出南容是个相当谨慎的人。何况南容还是个世家子弟,嫁妆是会丰厚的。
显然,侄女婿要比女婿优越。真是实际又仁义的孔子,既是自己心中自然的选择,为女儿、侄女选择了优秀而又可靠之人,又可免于街坊邻居的闲话。
细节六:聪明圣知,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挹而损之之道也。——《荀子·宥坐篇》
孔子四十六岁的时候,领着学生到鲁桓公庙去参观。当他与学生们走到一尊青铜祭器前的时候,老师就长长地驻足。这是一个口方底圆的祭器,有一根铜棍做轴从中穿过挂在一个专用的木架上。他看到同学们疑惑的目光,便故意问看庙的人这是什么祭器。当看庙人告诉大家“这是宥坐之器,又称欹器”的时候,孔子这才动手操作起来。孔子自问自答地说:“它现在为什么歪邪着呢?因为它是空的。但是可以让它正起来。好,我装些水试试,你们注意看,装得少,还是歪邪的。再灌一点,好,好,看它真的就端正了。不过你们都偎近些瞧瞧,它并不满。是的,是的,是要装适量的水它才端正。装满行不行呢?我们不妨试试,看看,就要满了,注意,注意,满了满了,噢,它竟然倾覆了。”随着欹器的倾覆,大家几乎同时惊讶地“啊”了起来。孔子这才讲起了它所蕴藏的道理,告诫学生们什么是持满之道,什么是中庸之道。
这一个小小的欹器,正说明了孔子的一个重要的思想与认识,这便是与仁礼相配合的中庸思想。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仁是它的内容,礼是它的形式,而中庸则是实现仁与礼的思想方法。事物总有两端,走任何一个极端都将背离事物的发展规律而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而把握其可使“欹器”端正亦即最佳途径的办法,便是中、中正、中和,是两端之间的那个“中”。孔子在《先进》篇中所说的“过犹不及”、《尧曰》篇中所说的“允执其中”,都是一个意思。这里面还有更深一层的道理,这便是为避免两端,首先要把握两端。要达到中正中和,必须要有两端,消灭了一端也就等于没有了中正与中和。这其中便引申出了一个多元有理合理也是事物正理的道理。
保持两端(实则是多元)的合理、生机、与平衡,而中庸所达的多元竞争、多元平衡,也就保证了整体的活力与最大限度的发展,从而有望达到中庸的最高境界——和谐。
和谐不是消极的稳定,也不是对于多元的抑制,而是多元能量的充分发挥和竞争之下的多元的良性平衡。于是,孔子的“鲁庙问欹”这一小小的细节,也就关系着哲学与社会走向的大问题。这个小小的欹器,两千多年来也就悬挂在中国人的面前,成了中国社会发展的一个缩影:或歪邪,或倾覆,或端正。
细节之七: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论语·公冶长》
历来都是把孔子的这段话当作骂学生宰予的,嫌他白天睡觉(有的则是说他睡的午觉),不好好上课。不过这个骂是够利害的,“这个烂木头是无法雕刻了,粪土似的烂脏墙没法粉刷了,这么不争气,批评都没什么作用了。”
但是南怀瑾先生有了更好地解释。他说孔子很疼爱体贴自己的学生,“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是说宰予的身体已经很差了,没了精神。至于“于予与何诛”,是在说“他的身体都差成这个样子了,你们对于宰予何必要求太过呢?就让他睡个觉吧!”
我同意南怀瑾先生的意见。
细节八: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论语·公冶长》
我们平常所说的一个人太笨太傻,又可以叫他“愚不可及”,也就是愚蠢。这个愚不可及就是从孔子这里来的,只是孔子在这里是表扬,而且是一种大表扬。
宁武子是春秋时代卫国有名的大夫,姓宁名俞,武是他的谥号。这个人有着常人没有的智慧与涵养。他经历了卫文公与卫成公两个完全不同的朝代,卫文公时政治清明,“邦有道”,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为国家办了好多的事情。到了卫成公时,政治黑暗起来,但是这个宁武子仍然参加了这个统治集团,而且也没与卫成公与别的当政者发生什么冲突。他在卫成公时代的一个最主要的做法、也是孔子十分佩服的做法,就是“邦无道则愚”,直说就是装糊涂,显得一种愚蠢的样子。
孔子有些向往地说:“宁武子的聪明才智,我们也许可以超过他,但是他的装糊涂,他的‘愚’,却是我们赶不上、也很难学得来的,‘愚不可及’了。”实际上,清代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就是跟着孔子的教导学的。仔细想想,做到这一步确实难。难在哪里?糊涂时并不是投降或者同流合污,而是装着糊涂,要在糊涂的掩护下保全自己,而后再尽可能地多为国家为人民办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一个品德高洁的人,特别是品德高洁又有着大的才能,但是却处在一个黑暗的时代,君子老在下边,小人却一个个坐在了上面,更有数不清见了就让人生气的腐败与不公,能不生气?能不有一种与之战斗的冲动?
从这里可以看出孔子的两个方面:既向往宁武子的装糊涂,也提倡装糊涂,但是他自己又明知不可而为之,装不出糊涂来,只有叹喟“愚不可及”。
细节之九:子见齊衰者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论语·子罕》
如果遇见穿丧服孝服的、戴礼帽穿制服的贵族和瞎了眼睛的人,哪怕他们是年轻人,孔子也会马上站起来,脸上涌起了严肃的神情。如果经过他们身边,一定会快走几步,不敢多看,也不忍多看。在《论语·述而》篇中,还记载说孔子在死了亲属的人旁边吃饭,从未曾吃饱过;还说如果在这一天哭泣过,就不再唱歌。乍一看,很简单,也很容易做到。但是仔细思量,却并不简单的。碰到人家家里死了人,就有一种同情油然而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能不严肃起来。经过发丧的队伍,也不会看热闹一样停下观看,要紧走几步,不去打扰别人的忧伤与痛苦。面对眼睛瞎了的残疾人,也是这样,这是一种怜悯,只要将心比心,就会如此。说说容易,真要做到可就难了。淋过社会的风雨,再经过时代的变故,人心往往会变硬结趼。更有官场的“优越”而让人心变硬变黑的,跷着二郎腿、拉长着脸,不仅会对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不要说不再成人之美,有时还会幸灾乐祸。至于对于戴礼帽穿制服的贵族也这样对待,我想孔子这不是对他这个人,而是他的冕与服代表了国家制度,有某种国家的象征,所以才严肃起来。
孔子比人经受的风雨要多得多,可是他的心却越发地柔软起来。体会着孔子的用心,我总是在这样的细节处被感动,也告诫自己:孔子当然也是你的老师,好好学吧。
细节十: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论语·子罕》
孔子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子路为老师做好了后事的安排。他觉得老师生前没有享受过国君的待遇,这回死了就让他享受一回吧。于是还安排同学们分别担当了各种大臣的角色。
没想到孔子受苦出身,身体得到过长期劳作奔波的锻炼,大病竟也挺了过来。挺了过来的孔子知道了子路的这一番把戏,觉得又可气又好笑。孔子从来也没把富贵权位真正当回事,他只是一心要行道救世济众罢了。在他心里,他早已超出了那些个诸侯君主了。不用说别的,光是这些个学生以及自己的教育事业,哪一个君主能有如此不朽的事业?但是孔子不这样说,他只是就事论事通俗地骂一顿子路罢了。他指着子路说:“我病了这样久,想不到你竟然干下这样一个欺诈的行为!我本来就是一个平民百姓,是一个知识分子(仕),你却把我搞成一个不伦不类的什么国君。我这是欺哄谁?欺骗上天吗?多丢人呀!你觉得国君就大我孔子就小?我与其以君臣的关系死在臣子的手上,还不如以师生的关系死在你们学生们的手里更好呢。有没有国葬有多大关系,我纵使死了得不到大葬的哀荣,难道你们会忍心看着我死在路边上不成?”
在生死大节上,孔子清醒而又实在,不在乎那些派场的。
细节十一: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论语·卫灵公》
这是讲孔子接待一位瞎子乐师的故事。师也就是大乐师,在春秋时代是个相当重要的工作,因为那时特别重视礼乐文化。这个叫冕的乐师来看望孔子,我估计是有关音乐礼仪方面的研讨吧。孔子出来接着他,还扶着,又轻又慢地领他往里走。要上台阶时,就告诉他脚下是台阶。那时还不时兴板凳,到了席位前就告诉他席位到了,请坐下吧。坐了下来,孔子又详细的一一介绍在座的人,而且还要将每个人的方位,也就是在前还是在左在右,都向冕说得清清楚楚。师冕走了,学生子张就问老师:“这就是同瞎子乐师讲话的方式吗?非要这样繁多的规矩处处都要言语一声?”孔子肯定地说:“当然要这样做,不仅对待有职位的乐师这样,就是对待一般的盲者,也应当这样。”南怀瑾先生曾经讲过释迦牟尼的一个故事来与孔子相对照。释迦牟尼的一个学生,是个盲人,但是还是坚持自己缝衣服。有一天,他想缝衣服,可是就是找不到针鼻,无法将线穿起来。老穿不起来,着急了,就在那里大声地喊叫,想让同学们帮帮忙。可是同学们——也就是一群罗汉们——都在那里打坐入定,干着修练的正事,没谁理他(可能有人想理,怕说受干扰、不坚定)。这时,释迦牟尼老师从座位上走下来,帮助盲学生穿好针线,再轻轻地交到他的手上,并教给他怎样缝制衣服。盲学生一听是老师的声音,不安地说:“老师,你怎么亲自来了?”释迦牟尼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说完,又对其他的学生讲,我们需要做的,就是这种事情,有残疾的人和穷苦的人,我们一定要帮助他们。在对人的态度上,孔子,释迦牟尼,耶酥,都在一个境界上。也许孔子离人更近一些,因为他是一位老师,而不是一位教主。
但是孔子的生活形态是什么样的?或者说孔子的生活艺术是什么?说白了也就是孔子怎样吃饭、怎样睡觉?他上班时是什么样、开会时又是什么样?他又怎样待人接物?答案就在《论语·乡党》篇中,特别精彩有味道。
细节十二:关于孔子的写真——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这是孔子会见外宾时候的形态。鲁君召他去接待外国的贵宾,孔子的表情立即矜持庄严起来,脚步也加快了。见了贵宾及他们的随行人员,他就热情地向两边作揖,左边拱手,右边拱手,衣裳就随着他作揖时的俯仰也很有节奏地一俯一仰。这个时候他的步子是快速的,以至于他那肥大的礼服也飘扬了起来,像鸟儿的翅膀。贵宾辞别之后,孔子必须恭敬地向国君报告说:“已经把客人送走了。”真是形象逼真,他的左边作揖右边作揖,衣服一俯一仰的样子,他的快步前行礼服像鸟儿的翅膀飞起来的样子,都如在眼前一样。我们至今仍可以想见,一个一米九一的大块头,穿着接见外宾的宽大的礼服,礼服的下摆就在快步带起的风里如翼般的飘举着,潇洒而又庄重,威武而又飘逸,还有自信与谦逊。我们甚至可想见众多外宾眼睛里亮起的光彩,与微微的赞叹声。
斋,必有明衣,布。斋必变食,居必迁坐。
斋戒沐浴的时候,一定要有布做的浴衣。斋戒期间,一定要改变平时的的饮食,吃素餐;还要改变居住的地方,不能与妻子同房。孔子平时居家过日子又是怎样一种情形呢?正襟危坐吗?不苟言笑吗?当然不是,孔子几乎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论语·述而》中说“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燕居就是在家的生活,申申如也是爽朗舒展,夭夭如也,活泼愉快。随和,舒坦,把握生活而又享受生活。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
粮食舂得越精越好,鱼和肉切得越细越好。粮食霉变发臭,鱼和肉腐烂,都不吃。食物颜色难看的不吃,气味难闻的不吃,烹调不当不吃,不到吃饭的时间不吃,不按照一定的方法切割的肉不吃,不加一定的调味品如酱油醋的不吃。席上的肉虽然很多,但是吃肉不超过主食。只有酒可以不限量地喝,却不要喝醉。买来的酒和肉干不吃。吃完了,姜不撤下,但是也吃得不多。
孔子的生活可不算差,并且十分讲究,我们现在讲究菜的“色香味”,恐怕与孔子有着直接的关系。从他的这些饮食习惯里,我们还能学习到一些养生的道理,如要按时进食,少吃肉,不醉酒等。这些标准,应当是他在鲁国当了大官或者结束流亡返回鲁国之后。有富可抵国的子贡这样的学生照抚他的生活,而且,他教了那么多的学生,光是学费一项,也使他有了讲究的资本。这也是他的劳动所得,不仅无可厚非,还是要提倡的吧?当然,在他艰难困苦的青少年时代和他流亡期间,恐怕就没有条件讲究这些了。
真是一个能受罪也能享福的孔子,苦乐年华不就是说的人生吗?
朋友死,无所归,曰:“于我殡。”
朋友死了,如果没有收殓的人,孔子就说:“丧葬由我来料理吧。”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这是在鲁国当大司寇的孔子,已经相当阔气了。只是阔气的孔子仁心不改,自己的马厩失火,他只关心人受伤了没有。他这种关心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修养。并没有新闻监督,也没有上级的规定,更没有什么群众的眼睛,只有“人”在他的心里放着。
作者简介:
李木生,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孔子基金会讲师团成员。写过300万字的散文与300多首诗,所写散文百余篇次入选各种选本,曾获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首届泰山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