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后的时光(三)

2017年12月27日  星期三  晴

第二张全家福

      夜深了。大哥心脏不好,这段时间来回奔走照顾父亲,加上情绪不稳定(我敢肯定,他看着病入膏肓的父亲,心里难受的滋味与我不会有毫厘之差),所以他看上去既虚弱又疲惫不堪,还不时的想恶心干呕,简直就像怀孕妇女的早孕反应。我看着他心疼地说:“哥,晚上我和二姐在这里照顾就行了,你赶紧回去好好休息吧。”大哥说:“那中,我先回去了。”

      大哥走了,二姐望着大哥的背影说:“别看你大哥是个大老粗,他对咱爸照顾的可真够细心的。比如给咱爸翻身,人家会先翻腿,再翻腰部,然后再翻上身,一节一节地翻。尽量把爸翻的舒服,不叫爸受罪。”

      父亲年轻时身材高大魁梧,身体结实,面色红润。后来尽管老了,有点弯腰驼背,看上去略微显矮,身上的皮肤也失去了昔日的弹性,变得干枯起皱;尽管父亲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稠,但是,他的肠胃消化功能可谓是“天下第一强”,胃口还算不错,加上母亲在生活上,对他无微不至的精心照料,父亲的体重一直没减。虽然遵循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脸上长处了些许老年斑,但面色一直红润。现在他昏迷在床上不能动弹,医生交代必须两个小时帮他翻一次身,否则,时间久了身上会长褥疮。一个人想要轻松地帮父亲翻个身,还真是个难题,所以每次都需要两个人。

      大哥看似风风火火、粗俗鲁莽,其实心细如发。二姐是个温柔体贴、善良细心又孝顺的人,她对父亲的照顾更无需多言。 我突然想起了医院病房里那位和蔼的老妇人,无限感慨的一句话:“这个老革命有福啊!子女们孝顺,照顾的真地道啊!”

      我看二姐不时地用手揉按揉按头部,就关心地问:“姐,你头疼吗?”二姐说:“我以前从来没有高血压。那天头疼,量了量血压,高压一下高到190,低压80。咱姐嚷我叫我吃药,我还说不用吃。后来医生说再不吃药就有危险,叫我赶紧吃,我才开了点药。”我为自己没能早一点回来替二姐分担压力而心生愧意:“你这都是没休息好累出来的。休息好,应该就没事了。姐,你先睡吧,我还不累,我陪着爸吧。”二姐就睡在了父亲的旁边,时刻准备着起来照顾父亲,二姐就这样一直陪父亲到最后。说来奇怪,虽然我昨晚没睡多久,今天又坐了一天的车,却毫无倦意。二姐实在太累了,一倒下就“呼呼”入睡,看着她沉睡的样子,我充满愧疚的心得到了一丝的安慰。

      昏黄的灯光点亮了十几平方米的套间。粉刷了几十年的白灰土墙,早已经面目全非。父亲睡的床还是六十几年前他们结婚时,外公用盖房子剩下的木料为他们做成的。床上铺的是多年前的农村艺人,用稻草和荆条编织的席子。这些比席梦思睡着还舒服的席子差不多已经绝迹了。现在父亲用了一辈子的纯手工席子,也算的上珍藏品了。父亲的床是东西方向,我们刚刚铺的小床是南北方向。大哥担心房间里冷,交代我们不要关煤火,打开只管烧着,煤球用完了就去他家里拿。他又把家里的电暖气拿来,让一天到晚开着。

      我坐在父亲的床前的电暖气旁,望着一直沉睡不醒的父亲。他的脸有轻微的浮肿,可面色依然红润。由于家里没有医院的病房里暖和,所以氧气罩里会出现一层水珠,需要经常用纸巾帮他擦干。他喉咙里总有一口痰卡着,呼吸起来“呼啦呼啦”像拉风箱。风从没有糊纸的木窗格子里透进来,凉嗖嗖的。我伸手摸摸父亲的额头,冰凉冰凉的,赶紧用一条毛巾盖在他头上。我又把手伸进被子里摸摸他的手,他的手却是热呼呼的。我不知他有没有睡着,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只知道,我一把手放进他的手心,他就会紧紧的握住。但愿他只是不会讲话,而心里清亮。但愿他明白女儿守在他身边,永远不会遗弃他。就像当年他不会遗弃我一样。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动不动就昏死过去。早已为人父母的我自然能体会到,我的父母当初的心情。有人对父母说:“这孩子只怕要送人,换个地方才有命活。”父母为了我能活,一咬牙,一狠心就答应将我送人。可是,事到临头,父亲却舍不得。他对母亲说:“还是咱自己养吧。亲生的怎么都更心疼她。一切看她的造化,能活是她命大,实在养不活,她也不能怪咱们了。”都说严父慈母,可是我们家刚好相反,我们姐弟五人,从小都被母亲严加管教。小时候惧怕母亲,是因为我们做错事情的时候,会受到母亲毫不客气的责罚。长大了,惧怕母亲是因为怕惹她生气上火。但是父亲最多只会吹胡子瞪眼地吓唬一下我们。偶尔气极时,也会把手高高的举起,却从不落在我们身上。他不仅从来不会对我们动真格的,而且很多时候,在母亲对我们责罚时,他总是悄悄的暗中帮助。太多的往事都成记忆,太多恩情留在心中。

      突然,父亲一阵猛咳,呼吸变得困难。睡在旁边的二姐惊醒了,赶忙坐起来,要我把父亲的身体向外侧起扶稳。她熟练地用空心手掌在父亲背上,从下往上用力拍打,反复几次。在外力的震动下,拥塞在胸部的痰咳了出来,父亲呼吸顺畅了。由于父亲不能自己吐痰,必须帮他清理出来。二姐取下父亲戴的氧气罩,用我们自己加工过的大棉棒,从父亲嘴里往外掏痰。我在一旁拿着手电筒帮忙照亮,帮忙为二姐递送东西。

        二姐问:“现在几点了?”我打开手机看了看说:“快四点办半了。”二姐说:“两三个小时了,咱给爸翻个身吧。”家里实在冷,长时间不翻是不行的,掀开被子帮父亲翻身,又担心把他弄感冒了。心里虽然纠结,还是小心翼翼的先把他腿上的被子掀开,把腿轻轻侧过去,然后把被子盖上,再把身上的被子掀开,我抱着头和上身,二姐用手托着腰部,我们一起喊:“一、二、三,用劲。”我伤感地低声埋怨父亲:“也不知道你舒不舒服,也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真是的!你就开口说句话,不行吗?”说着鼻子一酸,眼底又升腾起潮湿的迷雾。二姐说:“巧,你也去睡会儿吧。”虽然电暖气开着,可是风从敞开的门和裸露的窗户吹进来,在脸旁枕边萦绕不散。即使用被子紧紧的裹住,还是感觉身体在瑟瑟发抖。

        我和二姐早上七点多起床,我俩一起又给父亲掏了一次痰。二姐倒水给父亲洗脸洗手,一边洗一边说:“爸爸,天明了,又是新的一天了,我们来洗洗脸。”之后,我拿一次性杯子装半杯温水递过去,二姐用棉签沾水,帮父亲把嘴巴里边洗干净,再用干棉签蘸点香油涂在他干枯的嘴唇上。我们只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侍候父亲,让他能感到舒适。在喂药之前必须喂食物,喂食物之前必须先喂水。现在,父亲只能从鼻导管,注入流食。我们每天尽量让他能吸收到足够的营养,早上蛋花,中午牛奶,下午稀饭,中间还有营养液。父亲平生不讲究穿戴,却从不委屈自己的嘴巴。这一点我和两个哥哥得了父亲的真传。两个姐姐却像妈妈,不讲究吃喝,好讲究穿戴。以前家里条件不好的时候,母亲常说:“穿的好,别人能看的到。吃的再好,吃到肚子里别人也不知道。”父亲却说:“吃到肚子里,自己肚子知道。穿的好,却是别人的眼睛看到。”我觉得吧,像爸爸,潇洒自在,像妈妈,活要面子死受罪。可能有点老王卖瓜的意思了,如果说错话了,请一定原谅,谁让你们把我叫傻了呢!哈哈哈!

      八点钟左右,常位村的婶婶开着三轮车来看望父亲。婶婶七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铄。在家里已经做了太奶奶了还闲不住,天天给儿子媳妇做饭洗碗,操持简单的家务。看到这位婶婶,我就想,人和人之间的亲疏远近,自然和血缘有着千丝万缕关系,但并不起决定性的因素。由于各种原因,天底下为了财产纠纷或口舌之争,兄弟反目、姐妹成仇,老死不相往来的例子实在是不胜枚举。没有血亲的朋友、邻居、同事或陌生人,只要双方都能拿出真心诚意,不玩奸耍滑不勾心斗角,不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做到礼尚往来,就能一直保持友好亲密的关系。婶婶是黄奶奶的娘家的大侄媳妇,而黄奶奶是我爷爷的第一房夫人,月子里得病少亡了。爷爷又娶了第二任奶奶(我现在还不知其贵姓),这位奶奶把黄奶奶的娘家人当成自己的亲人对待,逢年过节经常走动。爷爷和奶奶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就收养了当时是孤儿的父亲。奶奶的娘家有两个侄子,我的大表叔和二表叔,记得小时候他们一直都和我们家走动。当时虽然小,每逢过年过节,去他们家串亲戚时,我就明显感觉到大叔大婶亲些。孩子幼小的心灵对感情的体会是最敏感的。其实,那时候所谓的亲,无非是一个是真心实意,一个是虚情假意,一个用的是心,一个耍的是嘴。交心的相安到老,用嘴的走着走着就散了。二表叔不但和父母的关系渐渐地断了,和大表叔家也两不上门。大表叔却和父母一直走到现在,即使大表叔去世后,父母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不经常走动了,也割不断那份多年来沉淀下来的感情。

      我给大哥打电话,叫妈吃了早饭就回来。想让表婶劝导母亲放下心结,不要太过伤心。年迈的母亲,长期受着骨质增生病痛的折磨,腿脚不灵活。这些年习惯了家里平整的地板地,一下子还不大适应乡下老院里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土路。大哥搀扶着母亲慢慢的走回来,和表婶坐在煤火炉旁边烤火聊天。大哥说大嫂把糊涂做好了,要我和二姐替换着去吃。吃饭回来,走到路口,刚好遇上准备开车回去的表婶,我用手帮她把头上的围巾整了整。听她说:“巧,你跟俩姐商量商量,去把你爸的寿衣买回来放在家里,以防万一。就是你爸好了,衣服收好放在家里也不碍事。”我点头答应着:“知道了,好的。”表婶又慢条斯理地说:“恁大姐那嘴太不饶人,小燕呢,脾气也不好,回来,你好好说说恁大姐,凡事忍着吧,可不能争争吵吵的让外人看笑话,把恁爸爸最后一场事办好。”

      大哥又骑车到县城人民医院里给爸开了一天的药,把药方拿回来交给村医海健,以后就可以在家里输液,更方便些。我们家里腿脚勤快的人有三个:大姐、大哥、二嫂,只要是他们能力范围可以办的事,绝对效率高。我回来给二姐转达了表婶的话,二姐说:“那你给咱姐打电话,叫她去看看衣服。她的眼光好,又会精挑细选。”于是,我就给大姐打了电话,叫大姐先去看看。大姐下午回来后向我介绍:“看了两家,一个范记寿衣店的质量,口碑好,价格太高,另外一家是熟人介绍,价格上能优惠。问我和二姐的意思。”我和二姐异口同声的说:“咱爸就这最后一回了,咱不说价格,反正给他买最好的。”大姐回答:“那中。”

      堂屋的煤火台上、案板上,碗柜上...到处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一不小心就蹭到身上脏兮兮的。虽然在家里可能并不会居住太久,但是,父亲回来了,乡里乡亲的难免会来探望。就是不能像城里的房子那样明窗净几,也要收拾干净整洁。父亲身边是不能离开人的,我们要时刻观察父亲的情况,要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不让他感到孤独,二姐主要负责照顾父亲。大哥忙一些跑腿的事,打扫卫生的事情自然由我来做了。我给自己布置的任务是:今天把堂屋也收拾好,明天收拾北屋,后天收拾西屋。我知道,万一父亲走了,办事的时候,这些地方是一定要用的。娇生惯养长大的我,从来没有为这个家付出过什么,在父亲最后的一段时光,能陪着他,略尽微薄之力,或许可以稍微减轻我内心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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