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时期楚国有一个人,坐船过江的时候不小心,携带的剑坠入了江中。于是他就在船边刻了个记号。船停了,他就从刻了记号的地方下水去寻找他的剑……
好了好了,相信大家都知道,刻舟求剑,现在是用来比喻刻板而不知变通。这则故事出自《吕氏春秋》,相传这部书是当年显赫一时的秦国宰相吕不韦找人编的,纷纷杂杂,包罗万象,好几十卷的大部头,并且光听书名,就能感受到这个大政治家的勃勃野心。当时烽烟四起,到处在征伐打仗,各国的国君为了维持自己的威严,都在大兴礼法,要下边的臣子和百姓规规矩矩,不要乱搞事情。士农工商的等级和职业划分非常严格,并且还不允许一般人转行。即使一个人时来运转爬了上去,也会被上面的人各种排挤;尤其是贵族,非常看不起那些没什么背景,下海后翻身上岸混入圈子的所谓新贵族。好巧哦,吕不韦就是这股新兴力量的代表。靠着敏锐的嗅觉,大胆的押注,以及高妙的操盘,吕不韦从商人摇身一变,成为了最强秦国的宰相,权倾天下。通常,一个人如果从前过的憋屈悲惨,将来如果发达了,大概率会想方设法炫耀或者报复一番,好长出一口恶气。吕不韦想:你们这帮贵族知识分子瞧不起我,哼,老子还看不上你们呢,你们不是爱惜自己的名声,珍惜自己的羽毛吗,来,让我把你们扒个干干净净。“嘲笑我没文化,看看到底是谁没文化!”他就叫人编了当时最全的百科全书。“你们不是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吗?那我也写部《春秋》,把你们全都钉在耻辱柱上!”于是就有了这部《吕氏春秋》。刻舟求剑就是其中的一则大字报,批的就是他看不上的那些还沉浸在祖上余泽,吃着干饭的贵族们。
按照爽文的设定,之后吕不韦一定就是花样吊打各种贵族。可惜没有。现在大多数人,通常都是在扯淡嗝屁秦始皇嬴政的生父时,才会提到吕不韦,以及赵姬、嫪毐。谁让后来吕不韦失势,加上秦始皇焚书坑儒太凶,墙倒众人推,被踩成这样也不奇怪,毕竟流传下来的文字都对这些事语焉不详,吃瓜群众又喜闻乐见这档子事。怼人一时爽,哔~~~所以,很多时候笔杆子是惹不起的,该怂的时候还是要怂。
后来的人,看的多了,就学乖了,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变通,知道保全,知道三思,知道闭嘴。可是,有的人却是个木头脑袋,犟驴一样的,还是管不住自己。朋友打了败仗被俘,不仅不自杀还投降敌人,皇帝都已经震怒了,抄斩的也是别人全家,你去摸老虎的屁股干嘛呢?这不,连累自己受了宫刑,何必呢?简直就是蠢透了!一个博览了群书,周游过天下,能从残垣断壁间的片片竹简中整理出皇皇巨著,能看出皇帝身边的方士都是卖长生不老狗皮膏药的骗子,能给自己挑一个日后做到宰相的女婿的人,却察觉不到自己的话会引来皇帝的泄愤吗?可能只是到底意难平吧。每次翻开《刺客列传》,都能感受到一阵浓烈的血性精神。言必信、行必果,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一个一个鲜活丰满的形象就会跃然眼前。可能是那些司马迁所敬重的义士们的故事滋养了他心性,让他无所畏惧,坚持自己;更可能是他们由司马顺着自己的内心所塑造出来,让他们替他说话,替他告诉后人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于是,明明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凶残镜头,或者是被剁为肉泥这种血腥的画面,在司马迁的笔下,弥漫的不是冷酷,残忍,黑暗,相反却是闪耀出一种顶天立地的伟岸,一种倾心相报的真挚,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义无反顾。也许司马迁是个热心肠吧,他不仅希望后人能够读到精彩的故事和引人入胜的情节,更是为其中注入了人的真性情,希望读者能够透过他留下的只言片语,得到人生的慰藉,即使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也不会感觉到孤独,能够在黑暗中驱驰,成为猛士。他笔下的很多人,并没有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甚至最后是个彻底的失败者。但那些曾经认真思考过的人,真实活过的人,勇敢面对自己人生课题的人,就在那里,翻开书,抚摸书页上的点滴文字,就能感受到穿越时空的温暖。
于是,你可以看到,在后来的历史中,有无数的人被《史记》滋养,被养成了一个个“笨蛋”。穷苦潦倒的杜甫,不会写诗拍领导的马屁,整天就写些什么“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自己都没有茅屋住,还想着去哪里弄到千千万万的房子来庇护天下的穷苦人。这些司马迁们、杜甫们,好像完全看不见他们自己的时代,看不见已经发生的变化,还执拗的照着那些已经过时了的行为准则来为人处世,把自己和时代隔开,甚至站到了时代的对立面,就像是刻舟求剑的主人公一样,坚持着那个愚者的印记,不管河水一直绝望地流着。
好在,一直都有他们这种“笨蛋”。唐诺在《眼前》中写道:“人凝视当下某事,但人也同时试图从不停驻的时间之流里脱身,站到某个远处,好为这个当下定位,得到某个有着全景视野的观看位置,并试图获取某个意义。”他们的出现,就像是在这连续的时间里打了一道道的印记,在岁月长河的荒凉与苍白中,反复地打刻堆叠,最终成为最深沉的信念,并传下些许的期待……
斯利普·福克斯
20190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