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娘小传:
一代词宗柳永结发妻。生卒年皆不可考,姓氏不详,有传说称为“倩娘”,姑妄听之。应为柳永故乡福建崇安人,15岁左右由柳永母亲主持嫁入柳家。婚后与柳永有过三年左右甜蜜时光。柳永出闽赴考,与妻一别成悲,再未相见。一说倩娘因思念夫君抑郁而终,一说柳妻因难产而亡。柳永有子柳涚,字温之,庆历六年贾黯榜进士,官至大理寺丞。应为倩娘之子。
倩娘:
卿卿如晤。
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叫这个名字,我猜应是后人想象出来的吧。但是又该如何称呼你呢,洋洋500万字的《宋史》,竟然连你夫君、有宋一代词宗柳永都只字未提,留下诸多千古谜团,至今难解。更何况是你,一个大约只活到18岁的女孩子;更何况,你的柳郎离乡之后,一生寻花至天涯,青楼娇客,万妓爱戴,千余年来柳郎之名与秦楼楚馆歌妓群芳相互交叠,早已淹没了你的存在。
但是,又如何呢?即便后世皆传柳永之妻为名妓谢玉英,那又如何呢?
你依然俏生生地掩不住天真与轻怨,站在历史深处,站在柳郎身后,思念,怅望,而无言。
我想,你应是生在福建,柳永的家乡崇安,千年之后,这里称为武夷山市上梅乡。柳永家居茶景村,倩娘,借问你仙乡何处?或是距茶景村不远,村前庄后亦有大片荷花。
那时候,柳郎名三变,还未因仁宗皇帝不喜而改为柳永。三变父亲在外做官,命其弟将柳永母子送回故乡崇安,那一年,三变13岁。在祖母身边生活两年,柳三变已然长身玉立,成为翩翩美少年,且才情过人,获誉神童。三变15岁,祖母病重,希望三变早日成婚。三变母亲做主,迎娶娇妻进门。这个娇妻,就是你。
柳氏一门,三变父亲及五位叔父都是进士,皆有功名在身,在崇安应属名门望族。想来为三变娶妻,即便不是大家闺秀,亦大体门当户对。
那一年,你也刚刚15岁,纤细,清澈,娇媚,单纯,天真。应是家中娇女,不解风情,亦不解愁滋味。想来柳郎对自己的新嫁娘极为钟爱,他曾为你写下一首《斗百花》: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但先睡。
一句“你但先睡”,佳婿柳郎怕是啼笑皆非。新婚之夜,洞房高烛,你自管背立银釭,唯恐烛光映照羞红的面颊。三变研磨挥笔写下这阙新词之际,想起你盈盈背影,羞情怯意,他的唇角想必自有温柔微笑,心头溢满蜜意柔情。
人生若只如初见。彼时的你,彼时的他,少年夫妻,新婚燕尔,心慌与甜蜜,期待与羞怯,绵密交织,温软多情。你可曾偷眼观瞧,红烛下微微一笑的少年郎,只便一瞬,已掠走你的心。
新婚之后两三年间,你是被柳郎捧在手心上吧。柳永多情,千古一绝。浪荡于青楼歌馆之后,“柳七”成为莺莺燕燕大众偶像,“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一众情痴至此,柳七郎必有过人的体贴与深情。三变曾作《驻马听·凤枕鸾帷》,记述新婚后的蜜意柔情。“二三载,如鱼似水相知。良天好景,深怜多爱,无非尽意依随。”如鱼似水,彼此相知。对于不解世事风情的你,则是深怜多爱,尽意依随,立誓“永结同心偕老”。
那是千年前的大宋,嫁郎如此,夫复何求!
偏偏你是个任性、率性的姑娘,或许在家中被爹娘娇纵,嫁得柳郎又被捧在掌心,“恣性灵、忒煞些儿”,有事没事喜欢使使小性子,渐也让人着恼。初嫁之际,你的小任性、小倔强已露端倪,“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如此“心性”,如此“不肯”,既是新嫁娘的青葱羞怯,也于盈盈背影中透着武夷山下妹子的自然率性,不解风情。柳郎初见之下,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又是爱怜。然则时日久长,你如何不收收你的小脾气!即便你“如花貌”、“俊格聪明”,三变怕难消受呵。
果然,三变由“凌厉多方怜爱”,渐淡渐远,“渐作分飞计料”。
忽然想起千年之后陈升的那曲《把悲伤留给自己》,“我想是因为我不够温柔”,小性儿的姑娘啊,三变要走了。
结婚三年,柳三变由15岁少年郎成长为18岁佳公子,也是到了离开家乡、求取功名的年纪。那是1002年,柳三变计划进京参加礼部考试。即便娇妻多情,也无法绊住他科考成名的脚步,更何况,你的小性儿伤了柳郎的心,那颗心的敏感细腻温柔多情,与你别后,独步天下,千古无双。
柳三变届征途,携书剑,出闽北,匹马东去。你与柳郎母亲为他收拾行囊,洒泪而别。三变作《鹊桥仙》,记下当时心绪,“惨离怀,嗟少年易分难聚。佳人方恁缱绻,便忍分鸳侣。”难以猜想,“此际寸肠万绪”的柳郎,除了“和泪眼、片时几番回顾”的伤感,是否内心深处还有小小的雀跃——此别之后,天高任鸟飞。
“黯然凝伫”的是你,“暮烟寒雨”的是你,“别后无非良夜永”的,还是你。
自此之后,18岁的柳郎在外漂泊至69岁离世,再也没有回来。
初离家乡,三变心头翻翻滚滚的依然是你。他为你写下内心的万回千度、反复挣扎:“而今渐行渐远,渐觉虽悔难追。漫寄消寄息,终久奚为。也拟重论缱绻,争奈翻覆思维。纵再会,只恐恩情,难似当时。”
虽悔,难追。柳郎又叹“此事何时坏了”,他也无法说清楚,自己的心什么时候厌了,倦了,不愿再如当初对你“深怜多爱”,然则坏已坏了,覆水难收。
柳三变出福建,由钱塘入杭州,他本说去考取功名,但行至此处,湖山美好,繁华似梦,便醉心于听歌买笑,浪迹于秦楼楚馆。转过年来,他写下了著名的《望海潮·东南形胜》,“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颂咏杭州之富丽繁华,所谓“承平气象,形容曲尽”,一时间声名大噪,彼时柳郎不过19岁。自此,柳三变的人生翻开崭新的、浓墨重彩的、浪荡销魂的一页,与结发之妻,再无交集。
你的人生,已经永驻在18岁。莫说《宋史》无柳永传记,便是宋人笔记关于柳永的零星记载里,也难寻关涉你的只言片语。但对于柳永之子,却有明确记载:柳永有子柳涚,字温之,庆历六年贾黯榜进士,官至大理寺丞。柳永有侄柳淇,也是进士,工于书法。以名观之,柳涚应为柳家正宗子弟,而柳永离开家乡福建后出入烟花巷陌,亦从未有生子传闻。由是观之,柳涚定是你的儿子。算起来,三变离家之时,你应已有孕在身,诞下娇儿之时,或因难产离世。
幸耶?不幸耶?
你离开这个世界,不必再苦苦等待已作分飞计料的柳郎,更不必听闻你的三变不时传来的冶游消息。他的“良辰美景应虚设”,不是为你;他的“衣带渐宽终不悔”, 不是为你;他的“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依然不是为你。设若你未离去,你的心会继续破碎,此去经年,情归何处。
然则,你定会舍不得儿子,舍不得把他孤零零地留在这个远离父亲、失却母亲的世界。纵观柳永一生,从未有过诸如杜甫“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的疼爱,从未有过诸如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的浓浓父爱与谆谆教诲。你的儿子,唯有在祖母膝下,或仰仗伯父垂怜。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宝贝。还好还好,儿子失却母慈父爱在孤单中终于长大成人,他考中了进士,或可稍宽母心。
对于“浪子柳七”,你已成为淹没于尘烟的故人,他应该也曾心痛吧,毕竟深爱过。但是,不曾见“十年生死两茫茫”的锥心痛悼,亦不曾见“谁复挑灯夜补衣”的无尽伤感。有人说,柳郎的《离别难·中吕调》是写给你的悼亡词。不,不会,“缠绵香体”、“娇魂媚魄”如何是写清丽率性小脾气的你。也许,醉卧花间的柳七已不愿再追忆,那么,都忘了吧。
谁让你和他,年少时都不懂爱情。
名心具
千载之后于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