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9

再回到学校后,也许是分享了她家的秘密,我和小杏的友谊好像更近了一步,我们心照不宣,走到哪都是如影随形,高大粗壮的小杏,纤瘦白净的我,真的像一头大熊,一只小白兔,异常怪异,也异常和谐。我教她读书写字,翘着舌头说蹩脚的普通话,给她带一些新巧玩具,甚至我父母的一些闲置的衣物也全给了她,她穿着我母亲的的确良碎花衬衣,连老师都夸一句小杏变俊了呢。她依然领着我在广阔天地间疯跑疯玩,见识一切新奇有趣的东西。我以为,童年会这样一直走下去,像老粗布床单上的条纹,平顺匀滑,延伸到无限处。

春去夏来,小杏带我去捉了几次知了猴儿,温油炸了,但味道并不怎么样,吃起来怪怪的。天气渐渐热了,似乎人人都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来。在一堂枯燥乏味的数学课上,小杏悄悄跟我说,家里让她不要上学了,出去打工去。当时年幼的我,还不太能理解什么是打工,小杏说,就是去城里干活,能挣很多钱。一听到挣很多钱,我们俩来了劲儿,她兴奋地掰着指头,计算着要挣多少钱,才能给她妈买点好药,给她爹换个黄铜的烟袋锅子,给俩妹子扯布做新衣裳,给弟弟买双运动鞋,甚至,她还考虑到了我。

那时候我们最热衷的零食除了方便面,还有冰水,我有时候攒了点零花钱,会买两包,沁凉的甜蜜的液体,冻成了冰,四四方方的,我们俩一人咬着一包细细嘬着,不舍得一下子把冰块吃掉,总要雄赳赳气昂昂趾高气扬从一群流着口水的男娃女娃面前走过,劣质的糖精和色素,勾兑出来草莓味、水蜜桃味,虽然会把舌头染成各种颜色,依然能让我们开心很长时间。小杏说,挣了钱要买很多很多冰水,咱俩可劲儿喝,不喝到拉肚子都不罢休。还要买两只钢笔,她要红帽的,我要蓝帽的,可以一起练字。“买个发夹,俺要粉色的草莓,你要橘子吧,红彤彤的”,“你这么黑,要啥粉色”,“等俺挣钱了买点粉抹抹,就不黑了”“咱得买新书包,画着小红帽那种”“对,还有文具盒,装着新尺子和三角板”……

有天早上来上学,我身旁的位置空了,我的桌子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个崭新的塑料皮笔记本,印着黄头发蓝眼睛的海的女儿,翻开来,扉页上是小杏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做朋友,很开心,谢谢。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王小杏。我看着那言字旁和射离得老远的谢谢,抚摸着印刷粗糙的笔记本,不知道小杏攒了多久的钱才买到这个本,是她砍野菊花卖的钱,还是她晒野酸枣换的钱,还是她上山捋野连翘挣的钱,觉得眼眶湿热,平生第一次知道离别是什么滋味。原来是这样的酸涩而苦楚,茫然又惆怅,心里空落落的。所幸,我知道,她会回来的。我又很快重新高兴起来。

夏天到了,我没有再用玻璃啤酒瓶,拿毛线系着去井里舀水喝,我总是笨手笨脚,失了准头,不知道打碎了多少了啤酒瓶,逐渐对这个游戏失去了兴趣。父亲给我买了个城里娃用的时髦小水壶,我买了草莓味和水蜜桃味的冰水,全部等到半融化了搅和在一起,放进壶里,新奇的味道,却不知道该跟谁说。

又一年秋天来了,我没有烤油子吃了,拾秋粮的任务怎么也完不成,还是我父亲从附近村民手里买了一袋蜀黍和红薯,才算交了差。

又一年春天,我非要带我父母去看野杏花林,却找不到路,他们不相信我说的,山沟里有那样璀璨盛大的风景,我生了两天闷气,恨不得把小杏揪来作证。

1997年,香港回归,老师给我们所有人都发了一个金灿灿的纪念章,印着紫荆花,我们笨拙而别扭得把它别在胸前,喜滋滋地端详又端详。我给小杏也要了一个,天天装在书包里,等着她来了让她也别上。

杏花开了又落,她一直都没有回来。我换了好几个同桌,我不当班长了,有时候也考不了第一了,我转学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成了一个劳劳碌碌拿保温杯泡枸杞的中年人,她还是没有回来。没人知道她去哪了。在我当年所能运用的孩童有限的力量里,只能问问老师,可老师总是说:“她和你们不一样,你们能上学,可她得出去打工,养活一大家子,那是她的命”。渐渐地,我不问了,再也没有人提起她,笨拙的,质朴的小杏,像山里野杏花一样蓬勃盛放的小杏。我知道,她无论走到哪都会幸福的。因为她在命运苛待下依旧有笑容,因为她落在哪里都能牢牢扎下根,一点阳光一点水都能野蛮生长。

也许,她早已为人妻,为人母,过着平淡安稳的小日子,她可能不会想起她的少女时代里,这一年光景。但我记得,她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十四岁时候的模样,她逮蚂蚱的样子,她上树摘杏花的样子,她小心翼翼揣起自制试卷的样子,她咧开大嘴纵声大笑的样子……我都记得。我童年时光里的五彩斑斓,很多是她带来的。小杏,愿你时时拥有小幸运,愿岁月温柔厚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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