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这个词多好啊,对等的Hometown也是如此情深义重。等同于家乡,等同于家。
那个一年多未回的村庄,以为没有什么牵挂,但到家的时候心里还雀跃了一下。那个留下我童年美好回忆的小村庄,虽然疏离但仍亲切可触。风暖暖的,太阳有点热。院落前面的小河几乎要干涸了,想起象个野孩子一样烈日下玩泥巴,在学校里跟男生打架,奔跑,被老师罚站。在那个小院里,种着各色菊花,门前两株美人蕉,厨房前是两株万年青,牵牛花和菊花几乎形成一条花径,院子里散落的从野地里移来的虞美人,爷爷奶奶漫不经心种着的青菜、韭菜、黄瓜、西红柿,往往收成都不太好,只有毛豆因为不要费什么功夫,都是吃了早的,再吃中的,最后吃晚的。夏日搬一张藤椅或是竹床,在黄昏里看一本书,身边是各种昆虫的叫声和赶也赶不走的蚊虫,跟爷爷奶奶过着单纯而快乐的生活。那时,一心想到更大、更好、更热闹的地方去,现在想来这里的一切才是如此温暖和美好,让我在最苦恼和孤独的时候仍然保存了野性和健康的气息。
这个故土,一直是我们被当作外来户看认的。一个亲戚也没有,村人也都不熟,旧时的小学同学也早各奔东西,都没有共同话题,所以我怕回去,回去后也只是待在自家的小院晒太阳。内心里总没有归属感。
然而,我的姑姑们还是很熟稔的,他们在这里熬过了最苦涩的青春岁月,带着身份的不确定性。跟着他们在村子里走,他们跟他们打着招呼,我只是看看那些依稀看得出样子的脸,内心里揣摩着这是哪位哪位,嘴里虚虚地叫着“爷爷奶奶婶婶叔叔”之类。不真切得象在梦游。
每次都不相信仪式,所以从来不注重祭拜。我蹲在爷爷的坟前,一根一根地拔草,有邻人在远处看到,我知道他们肯定要说,而且要口耳相传,谁家的孙女还是惯了有用的。可是一阵小小的悲哀袭来,子欲养而亲不在。那时小小的心里总想着,长大后仍然要养着爷爷奶奶,跟他们一起生活。可是,等我们真的有能力的时候,10年、20年他们早已化成骨灰,埋在这荒凉的地底,幼辈们不过偶尔看望。昨天下午,在河岸边摘枸杞头,父母和姑姑一遍一遍叫我,他们都不明白我闷头摘这个东西到底为什么,只有我自己知道,每年清明前夕,没事干的爷爷都会拎个小袋子,到田梗边摘了枸杞头,用水焯了,切碎,拌了切碎的白蒲茶干,香油,盐,味精,糖。清香、有点涩,多少年几乎有20年没有吃到这种味道了。我想念这种味道,再也没有人做这种费时费神的小东西吃了。
当年,高中开始住校,一个月休息一天,迫不及待地骑车回家,家里有我的老爷爷。记得有次生日,骑了好久的路,爷爷给饿极的我做了一碗肉末炸酱面,那是我毕生印象里最好吃的面条了。咂摸着面条的香味,我又赶着夜色骑了回去,一点疲累也没有。那个珍视我、保存我所有学校奖励、宝贝我的爷爷,走了也十年了。他做好吃的凉拌枸杞、凉拌香椿、咸鱼烧红烧肉、五香炸带鱼,在我生病的时候去村头的代销店买饼干和梅林牌罐头,至今童年的味道总是跟梅林牌的凤尾鱼紧密联系在一起。我总是斜着凳子腿吃饭,吃饭的地上被我转出一个深深的凳子腿印,用空心菜的管子当吸管喝汤,猝不及防地从后面一个虎跳蹦到爷爷的背上,奶奶严厉喝斥着我女孩子没女孩子样,爷爷总是呵呵一笑,任我胡闹。搞得我老纳闷,这是亲奶奶继爷爷吗?
有天下午无聊,开车去附近的一个镇,找我的高中。从一条街转到另一条街,只记得学校前有一条小河,前面是一条老街,学校在老镇的最北端。跟新的街区相比,狭窄的小街变得如同民国时候一样,跟记忆中的印象相差太多了,单车通行都紧张小心,两边都是摊摊贩贩,木头排门,低矮平房。校门口的烧饼店尤其好吃,大冬天的,省下伙食费溜出去买个烧饼,肉馅冒出油滴在手上瞬间就成了洞,酥皮很足,又酥又脆和着扎实的肉香,吃一口哈一口气,嘴里一团白烟,再从一个小角门闪进去。周末难得放风一次,在这条老街上可以吃到糖葫芦和捏糖人,时光穿梭啊。
门卫再也不会拦我们了,我穿过幢幢教学校,依稀记得办公楼的位置,没有花圃了,没有假山了,没有平房了,我们最美好时光的高一(六)的平房。没有枇杷林了,那个晚自习后学生们忽拉一下子通过、总有男生做些鬼把戏的枇杷林,找不到我住宿的五楼了。我站在操场上,左看右看,一切都陌生无法还原。空白堵住了所有的光阴。
这个学校里已经没有认识的老师了吧。出来的时候,正好一个班的学生下课,那些年轻的面孔里,有没有我们的影子?他们有一天也会如我们童年时期望,走到更大、更好、更热闹的空间里,偶尔来凭吊自己的青春影子,象一只猫追着自己的尾巴玩,无聊却有趣地转着时光的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