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明明下了一夜的雨,石径却可以了无痕迹。
晨光熹微,洪锦在窗口站了有五分钟,楼下的花园依旧阒静安然。
她决定下楼。沿着纵深的小径,绕过厨房转角,与酒店一墙之隔的无灯街道转角也一样独立安静,了无痕迹。
墙边种满了栀子花,头顶张开着硕大的黄桷兰树冠。树冠中,隐藏着一笼灭蚊灯,昏暗的亮着,光源如同被掐住了命脉,无论如何也渗透不到外面。
清晨是它们安静开花的时候,混合着露水的清香气息迎面扑来。嫩白卷曲的花骨朵一点一点的舒展开,同时打开的,还有身后的厨房后门,“嘎吱”一声,洪锦莫名惊慌。
“您...您好......”小伙子头顶的白帽矮矮的,歪斜着,两手各提着一个蓝色大塑料筐,失措之余,他终于想起了该有的客套礼仪:“您早!”
但他却忘记了该有的告诫。墙壁上,贴着一块警示牌:厨房重地,闲人勿进。
他将塑料筐摞在墙角,又转头尴尬地笑道:“您好早,怎么会来这里呢?”
洪锦微微一笑,眉眼往头顶看去,说:“来看看花。”
“嗯嗯,这里僻静,没人来,花开得好。”
洪锦不置可否,一笑而过,转身往回走去,她没有忘记,今天还有一个未知的约定。
下午2点,她准时到达李昊的公司。
会议室里站着其他几位合伙人,都是清一色的男人,有老有少。反倒是她一个女流之辈站在他们中间,分外突出。
财务经理周琦走上前来给她一一引荐。
洪锦脸上挂着礼节性的微笑,象征性地和大家握手招呼。其他几位男士也都非常绅士地回以亲切的慰问:“对李昊的事情,我们深表遗憾,还请节哀顺变......”
其中一名中年男性最后与她握手,除了慰问,还主动言简意赅地表明了自己身份:“我姓郑,名仲平,暂代经理一职,初次见面,幸会。”
简单寒暄后,洪锦被动坐在了谈判桌前。
郑仲平将一份公司章程搁在她面前,回到会议桌最前面坐下,向她征询:“可以开始了吗?”
洪锦默然地点点头。
郑仲平开始做公司简报,其他股东也各执一份内部文件。洪锦也翻开文件,上面分别列出了公司的出资份额明细,公司的运行状况以及资产情况。
她天生对数字敏感度低,自然看不懂,倒是其他几位合伙人不停地交头接耳,小声讨论着。
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时间,终于理清了公司股东的股份情况。洪锦就看懂了一项,李昊在公司里占据的股权最多,约占20%的比例。
郑仲平介绍完毕,没有乘胜追击对后续问题进行探讨,他对洪锦说道:“你可以先看看公司章程。”
洪锦翻动面前的书页,在最醒目的位置,用粗黑字体标划出一条细则:公司股权份额不可以由他人继承,只能内部转让。
这显然是为她准备的。
洪锦合上书页后,挑眉看着郑仲平,说:“这些章程都是死的,我只想听您们最直接的想法。”
“我们内部已经讨论过了,愿意通过内部谈判的方式收购李昊的原有股份。”
“接下来就谈价格了,是吗?”
“是。不过,李昊突然离去,实质上对公司运行产生了不小的阻碍,他经手的多个合作谈判也被被迫终止,公司为此遭受了很大的损失,所以,价格上就不能按照市价估算了。您看看章程下面一张,是我们给的估值。”他身体轻松地后仰,弹力椅背微微晃动。
洪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郑仲平的确是一个当领导的好料子,他总是会轻而易举地直击要点,且有备无患。
她的身体松弛下来,后背靠在软皮靠背上,推开章程,一页完整的估值表呈现在眼前,一目十行后,叹息道:“我没有其他选项。”
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郑仲平不说话,但眼眸中的笃定已经向她宣誓了一切。
其他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她身上。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会议室里空调开得很足,洪锦揉搓着手,双唇抿得紧紧的。
在她举棋不定的时候,郑仲平起身提了提腰带,说:“我出去打个电话,您可以多考虑一下。”
郑仲平走后,周琦给其他人使了一个眼色,众人纷纷以倒水,抽烟等理由退场,只留下了她和洪锦。
洪锦喝了一口冷茶,正面看着她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吧?”
“洪姐,您真的没看到那本账本吗?”
洪锦很肯定地摇了摇头。
“那本账本里都是些很重要的东西......”周琦的脸上闪着别样的光芒,“之前一直是由娜姐在做,由我保管着的,大概一个月前他说有需要,从我这儿拿走了,就再也没有还回来......”
“杨娜做的?”洪锦惊讶万分。
“是!之前公司的所有账目都是她负责的,包括内部帐本。”
洪锦倒吸了一口凉气,阳光从落地窗外射进来,她却感觉后背阵阵发凉,止不住的寒冷侵袭了全身。
原来,他们在一起做过那么多重大事情,她忽而冷笑起来,笑自己一直活得太傻。
“你看过里面记录的什么内容吗?”洪锦问。
“没有。我只是负责保管,娜姐交给我后,我就锁进保险柜里,从来没有看过。”
洪锦忍不住将账本和遗嘱的事情联系起来,脑子仿佛被这两条线缠住了,理不出头绪。
“有没有可能放在您们家里了?”周琦不依不饶。
洪锦的语气依旧很平淡:“我确实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这件事。”
周琦听完她的回答,在一旁不停地咬着嘴唇,说道:“那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
“嗯。”洪锦将凳子滑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问:“其他几位股东是真的有意要购买股权吗?”
周琦忙点着头说:“其他几位老板的意向都很明确,价格上面他们也尽可能的顾念旧情了,就看您的意思?”
洪锦从右手无名指上拔下结婚戒指,反手握在掌心,手心里传来一阵疼。她将手心朝上张开手指,铂金钻戒的亮光刺痛了她的眼,她深吸了一口气,以极其轻柔的声音说:“卖吧。”
周琦在一旁没有听清,不敢肯定,忙追问:“什么?”
“卖吧!”洪锦重复了一遍。
这一遍掷地有声,周琦听得异常清晰,她急忙对外面的几位合伙人招手示意,其他人鱼贯而入。
经过一番漫长的讨价还价,李昊的所有股权最后以一个较为合理的价格,悉数分派给了其他几位合伙人。
其实,他们早已暗中商定好了价格,甚至已经起草好了转让协议。
周琦将修订好的文件,分别交由他们签字确认,洪锦手中握着专用签字笔,心尖乱颤,迟迟落不下去。笔尖的走珠似乎在将李昊一点一点地从她生命里剥离出去,剜心的疼!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西边地平线残留一片暗红色的晚霞。
正是晚饭时间,她被几位合伙人盛情挽留,要求一起吃个便饭。
洪锦将钻戒扔进手提包内,看在都是和李昊合作多年的同僚份上,便答应下来。
他们一起去了市里的一家星级饭店,菜品都是一流的鱼肉虾蟹。在席间,他们知道她是练习瑜伽的,主张轻油淡盐和素食,所以特意吩咐饭店加做了几道符合她口味的菜品。
洪锦也很大度的答应陪他们喝上两杯。
可是,酒桌上的酒一旦开了第一杯,后面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洪锦像是在宣泄,红的白的,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的灌下去,直到满脸通红。
离开的时候,已是深夜。其他合伙人早早地叫好了司机,告别后,悉数散尽。洪锦在席间已经翻遍了手机,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代驾的电话。
周琦和她一起走出酒店大门,在路边拦出租,晚上车不多,半天才见一辆车来。周琦见她喝得不少,轻声问她:“洪姐,您要不要紧?”
“我没事,你先走吧,晚安!”
周琦钻进这里,摇下车窗挥手,“注意安全,再见。”
“再见。”
洪锦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车内,启动发动机,独自缓缓上路。晚风打过来,酒也不见醒,似乎眼前更加缭乱,路灯的光圈层层叠叠,手指尖逐级麻木,已分辨不出此时的行驶速度。
她深知,要将车开回去已经不现实了。
她将车停靠在路边,再次翻开电话簿,随机选中一个名字,尝试着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