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甘肃酒泉 马少军
图片发自简书App
田家老汉给我们村排得最成功的一本戏，就是《白玉楼挂画》。这是一本小生、小旦、武旦唱做并重的情感大戏，表演起来难度极大。我至今还在想，我们那样一个小小的村落，不到百十户人家，在那个年代，怎么就能唱好这样的大戏，因为现在连非常专业的秦腔剧团都很少演这本戏了。戏中的男主角是书生张彦，女主角是张彦之妻白玉楼，而这两个大角色，在我们村就有现成的一对小伙姑娘。小伙子高大帅气，扮相俊美，特别是这位姑娘，身段好，嗓子亮，入戏快，唱戏的天分极高。我还想，如果当时有专业的老师指导，有好的平台展示，她绝不亚于现在的任何一个名角。而这本情节复杂、角色众多、台词很长的情感大戏，因为有了他们俩作为台柱子，才得以在那几年长演不衰。
剧中的白玉楼貌美如花，聪慧贤良，却嫁给了穷书生张彦，因为生活难以为继，所以只好每日讨饭供丈夫读书。但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甘愿沿街乞讨，而她上场的四句唱词就能说明这一切：“狂雪飞，宇宙白，天寒地冷，为丈夫，去行乞，见霜冲风。有一日，天睁眼，云开路径，方不负，寒窗下，穷苦书生。”我想，如果时下真有被拜金女抛弃的穷苦书生，听到这几句唱，恐怕也要落下几滴悽惶的泪来。
但是平静的生活总会被打乱，人生难免会遇到飞来横祸。白玉楼无意中撞见丈夫的寡婶钱氏与屠户周刚私通，钱氏见事已败漏，便先下手为强，反咬一口，扬言白玉楼在家偷情，经常有人敲门翻窗，败坏张家门风。
张彦听信谣言，谴责白玉楼不该嫌弃家贫，毁了纲常。白玉楼听此消息，如五雷轰顶，厉声一段尖板：“忽然间，飞来祸，从空下降，用血口，喷好人，如同材狼。张郎夫，你何不，细思细想，白玉楼，岂肯作，丧节败常！”
但张彦根本不听吧解释：“有铁证，岂容你，花言巧讲，明明是，欺我穷，没有夫纲。论情理，应把你，处置命丧，读书人，我不忍，手刃尔亡。”
白玉楼泪如雨下，跪在张彦脚下，拉扯着他的衣襟反复解释：“叫夫君，你何不，细思细想，哪有个，夫在家，约会情郎。明明是，有仇人，暗中放箭，要拆散，好鸳鸯，两地分张！”
张彦不容分辩，草出一封休书扔在地下：“怒冲冲，取笔砚，何需多想，一霎时，写就了，休书一张。咱夫妻，从今后，断绝来往，再莫要，假慈悲，作怪装腔！”
白玉楼惨叫一声“哎呀不好了！”却早被丈夫推出门外。她万般无奈，手持休书，在狂风雪夜中大放悲声：“张郎夫，怒冲冲，不容细讲，绝情义，将休书，掷在一旁。似这样，天地黑，风雪狂荡，却叫我，白玉楼，走向何方？”
记得那年是晚上唱的这本戏，当时正好场外北风呼号，大雪纷飞，和戏里的环境一模一样，演白玉楼的姑娘已经完全入了戏，站在台口，迎着风雪，唱着滚板，一声一声悲号：“张郎啊！ 张郎！我叫叫一声张郎！你想你妻若有私情，岂肯这样地受冻受饿， 沿街乞讨，供你读书？”涌出的眼泪把脸上的油彩模糊成一片，而台下的观众在风雪中都已泣不成声。
白玉楼在彻底绝望之后，去公公婆婆的坟茔前哭诉了一番，就在观音庵栖了身。而张彦在一次祭祖之后，路遇风雪，也躲进了观音庵。张彦的忽然出现让白玉楼非常意外和吃惊，误以为丈夫后悔了，冒着风雪来找她，于是双手扯住丈夫的衣襟，一霎时哭得喑哑无声。不料被张彦一脚踩翻在地：“见贱人，假意儿，将我欺哄，把夫君，当就了，小小孩童。梦想起，前一夜，铁石见证，怒哄哄，踏倒地，各奔西东！”
白玉楼饥寒交迫，经不起这一脚，于是昏死在地。而场外大雪纷飞，手掌大的雪片一阵紧似一阵，拍打在舞台正前方高高挂起的汽灯上，化作一股一股的流水，如伤心人的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流。台下看戏的人，一个一个筒着袖子，身上覆满了厚厚的白雪，在汽灯昏惨的光下，白压压一片，只露出一张一张古铜色的面容，挂着两行热泪。
多少年过去了，这一幕我永远忘不掉，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记忆也越来越清晰。一是，我觉得那天晚上大雪纷飞，舞台的环境和现实的环境竟然能这么契合；二是，一个没怎么上过学的大字不识几个的山村姑娘竟能如此忘我的演戏，感动得台下一片哭声；而更重要的原因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姑娘比剧中人更加悲惨的命运令人唏嘘。她嫁了一个外村的小伙子，这小伙子的板胡拉得特别好，他有一次在我们家演奏过，大家都说有专业水准。我想，他们有相同的兴趣和爱好，农忙之余，泡壶热茶剥些瓜子，一个唱戏一个拉琴，该有多幸福呢。但是后来就传出他们夫妻关系不和的消息，好像经常打闹。不过夫妻之间总会有些磕磕碰碰的，这倒也没有什么，直到我有一次远远地看到这小伙子对她下了死手，一脚把蹲在地上的姑娘踢飞。我是平生第一次见一个大活人会被另外一个人一脚踢得离开地面又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一脚，绝不亚于张彦在观音庵对白玉楼的飞起的一脚。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演着演着，人生就成了戏，戏也就成了人生。而这姑娘此后发了疯，到处乱跑，见人就骂，据说后来死在一个外地的水渠里，几天后才被人发现；而她的丈夫也发了疯，不久也离开了人世。
这就是真的人生，它远比戏文里演的，要悲惨得多。
戏，它就是戏，就像观音庵里昏死过去的白玉楼，她一定还会发生些离奇的故事，我就索性把它说完，以便我们在悲惨的人生之外，寄托一些有关才子佳人状元及第之类的虚无缥缈的愿望。
钱氏的姘夫周刚，将在观音庵昏死的白玉楼以二十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商人江夏。途中江夏叫醒白玉楼，强逼成亲，白玉楼急中生智，假装顺从，在江夏跪在江边起誓时，一把将他推入江中，并女扮男装，改名张彦，匆匆离开。这时，当朝驸马金彦芳的女儿金秀蓉奉旨飘彩择婿，正巧白玉楼路过彩楼，金秀蓉一眼看中了面容清俊的白玉楼，便向他抛去了绣球。白玉楼怕惹下事端，撂下绣球，立即逃走。不料行至郊外又遇强盗，行李马匹被洗劫一空，于是万念俱焚，在林中自缢，又被在此剿匪的驸马金彦芳救下，收为义女，并派人把他送到自己府上。白玉楼到了驸马府，与金秀蓉姊妹相称，同居一室，于是，就有了戏中那著名的白玉楼一边诉说自己的苦难身世，金秀蓉一边作画的一大段苦音唱腔：
“白玉楼表生平泪流满面，尊母亲和贤妹细听心间。画破房贫儒生抱书观看，画贫妇去讨膳提篮执竿。画姐姐坐灶下烧火做饭，画门外一强人手拍双环。画张郎面带怒手执笔杆，画贫妇哭啼啼跪在面前。画丑妇关门户恶眉恶眼，不讲情她却又言多语繁。画寒士想开门愁容满面，那丑妇站当院指地骂天。画贫妇观音庵倒地闭眼，画张郎饥饿形站立面前。画贫妇扯寒儒泪流满面，画张郎怒踏姐险丧黄泉。画贫妇捆马鞍恶人追赶，画恶人手提衣跪在江边。画姐姐推江夏身落水漫，急又用顽石打接二连三。画彩楼下有人千千万万，一匹马上骑着一位少年。手接彩马前站两个家院，画后生面失色催马加鞭。画恶人打丑妇头发散乱，画少年下了马上前阻拦。画恶人接银两低头合眼，又画他手提刀追赶少年。画一个假男子当场改变，再画个红颜妇自缢林间。”
这是很长的一段唱词，而演白玉楼的姑娘识字不多，她当年能把那一大段唱词背得滚瓜烂熟表演得丝丝入扣感动得台下观众泪水涟涟的，真是个奇迹。所以我至今认为，她是个唱戏的天才。但贫困有时候真的会毁灭一个人，当时能提供给她的最大舞台，就是我们村的那个土圈子，而她一生最美丽的绽放，就是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戏中白玉楼走后，张彦有一次从婶娘的窗下走过，就听见了她和周刚的喁喁私语。知道真相后的张彦，惊得目瞪口呆，一番滚白，口喊贤妻，呼天抢地，进而又自责不已：“枉读书不明理黑白莫辨，活活的羞煞了古圣先贤。我好比陈世美恶毒千万，做的事比蛇蝎更加凶残。”
从此，张彦就背起了褡裢，开始了漫长的寻妻之路。这寻找，也是一个感人至深的情节，而那段唱词，也同样地催人泪下：
“事做错我只把自己埋怨，枉读书不明理玷辱圣贤。寻玉楼走天涯如今不见，无盘费饿得我两腿发酸。眼看着天色晚宿鸟飞转，冷凄凄荒野滩又有人烟。向前看苍茫茫路途遥远，忍不住扑簌簌泪湿衣衫。思想起白玉楼将心疼烂，但不知她此刻身在哪边。倘若还她的命若有长短，我张彦一定要同归九泉。”
最后他饿昏在路上，被船家刘胡子救下。刘胡子有个女儿，叫刘蕊莲，身怀绝技，力能伏虎，见张彦英俊儒雅，不觉动芳心，张彦以实情相告，刘氏父女大为感动，遂结为义亲。张彦寻妻心切，匆匆作别。
因为长时间没有张彦的消息，刘父非常担心，便打发女儿去寻找。刘蕊莲女扮男装化名张彦，结果在居庸关口碰见驸马被贼兵所困，遂大发神威，活擒北国主帅，救了驸马，并随他随回京，在驸马府见到了白玉楼。就这样，不同身份地位不同人生阅历的三个女孩聚在了一起，而张彦为寻访白玉楼也来到京都，顺便参加了正在举行的科试，竟中了状元。在拜见驸马时，见到了那幅金秀蓉绘制的表现白玉楼苦难经历的《苦节图》，于是就有了张彦观画的一折戏，也是一大段唱，唱念做相结合，在生角里面很吃功夫：
“我虽然读诗书愧对孔孟，心儿里太糊涂认事不明。此小事休结发自悔任性，因此上找贤妻来到边庭。若失节她怎肯大街乞讨，哪有个私情人容颜枯焦。分明是有仇人暗用技巧，你竟然写休书恩爱全抛。恶狠狠指着画叫骂贼贱，人在世把美事何不成全。怎忍心好夫妻一旦失散，看起来她竟是惹祸根源。玉楼啊！我受苦的妻！偏逢我无情夫瞎了双眼，无辜地休糟糠其理不端。低下头痛着心再往下看，看我的贤德妻身落那边。你好比诸葛亮神策妙算，如管鲍赛苏张几家大贤。情又急事又迫万般危险，你竟能避大祸转危为安。你和那彩楼上美人一样，接了彩我愁你怎做新郎。有两个老院子忙把马挡，那后生紧加鞭催马扬长。叫贤妻急催马后有贼赶，眼看着白玉楼性命难全。空中的过往神何不怜念，普渡的观世音速摆慈船。见画轴把我的肝肠痛断，白玉楼啊！受苦的妻呀！可怜把白玉楼命丧九泉，我为你卖诗文天下找遍。到今日竟做了破镜难圆。”
这一折便是张彦的独角戏，他扶着墙一番又一番的哭诉喊叫，足见其情感的真挚感人。
当然，按照中国戏剧惯常的思维，这出哭戏的结局肯定是，二人相见，互诉衷肠，朝廷降旨，皆大欢喜。
自从演白玉楼的那位姑娘出嫁，这出戏我们再也没有唱过，而且以后再也没人唱了。去年夏天，母亲出车祸受了重伤，我请假去陪侍了一段时间，见这位姑娘的妈妈，已白发苍苍，步履蹒跚。那些天，她只要有空，就来陪妈妈坐一会儿。她提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不少金箔纸，她说要折成一个一个的金元宝，去佛菩萨那里给女儿还债，不要让她在那一世里成为孤魂野鬼。
我帮她折了几个元宝，忽然心里一重，想起了姑娘可怜的样子，感觉有一种东西要喷涌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