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咨询中,我们一起按照时间线来回顾了她的人生(对我来说是了解,对她来说是重温,这是一个美妙的过程):她的父母是如何相识的,如何结婚生子。她的婴幼儿期和童年期是如何度过的。她从家里带了很多老照片来和我分享,说到有趣之处,常常情不自禁放声大笑。我凝视她的笑容,有时会陷入自己的情绪,忽然的悲伤。感受到了,就把自己唤回当下,陪伴,回应着她。
她也讲述了自己曼妙多姿的青春年华,小小的心动,莫名其妙的哀伤,还给我看了那个时候她写的日记,真有些“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呢。她上中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学生上山下乡,因为瘦弱,她被分配到了离家很近的地方,同学,老师,乡亲们都照顾她,所以没有受什么苦。不过那个时候,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了“死亡”,感受到了对“死亡”深深的恐惧。出于这个恐惧,她刚刚萌芽的一点点叛逆的心也被完全扑灭了,她不敢逆反,不敢违背他人尤其是重要他人的意愿。她担心,如果自己死了,或者这个重要他人死了,逆反所造成的误会就完全没有机会修复了。
婴幼儿期母亲的严厉,加上青春期生活的动荡,让她形成了一个坚不可破的信念:最好按照他人(开始时是父母,后来是领导,再后来是爱人,甚至孩子)的意愿说话做事,才不会造成不可避免的伤害。不自觉地形成了取悦(讨好)型的人格特征。
我们也很艰难地谈论过她得癌症的过程,从不敢置信,到四处求医;从身体上受的苦,到精神上的折磨……之后我们多半在谈论死亡。她的死亡以及亲人的死亡,我的死亡,人类的死亡。死亡不再是遥远不可及的事情,我们要学习讨论它,面对它。这个过程很煎熬,因为我们的国度是不善于谈论死亡的。
我说出我对死亡的恐惧,除了永远消失之外,还害怕独自一人上路,那种孤独面对的感觉让人绝望。她深表同意,无论身边的亲人朋友怎样来安慰,都避免不了面对死亡时的孤立无援。我们的讨论让她感受到了支持,有了面对的勇气。
她找到了自己的未完成的愿望,为自己设计了生命倒计时牌,以六个月为期限(医生说应该还有一年或者更久,她自己先定了有质量的再活六个月的目标)。写下了正式的遗嘱和生前预嘱,确保自己离开这个世界时的尊严。然后,就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做自己的道路,她说,反正也没有岁月可以回头了。
整个咨询进行了大半年,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衣着光鲜,染过的头发熠熠生辉,眼睛亮而有神,她甚至微笑着主动向我的新助理介绍说,自己是一个癌症晚期患者。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很美。走的时候,我们没有说再见,只是轻轻拥抱了彼此,道别。死亡,原来也可以如此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