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砸在大理石地面上闷闷的一声响成功地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了电梯口。
李碧蓝躲开了不知是谁伸出的援手,挣扎着爬起来,一条腿蹲在地面上作为支点,双手将倒在外面的假肢立在下巴下面,再把半截右腿像穿靴子一样伸进去,最后双手撑地站起,将刚好能盖住脚踝的长裙整理好,目不斜视地走出商场,仿佛刚才摔倒的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走到喷泉边,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她才对着不断喷水的鲸鱼雕塑簌簌地流下泪水。
十分钟后,在风和纸巾的帮助下,碧蓝脸上的泪痕被擦干,她看到镜子里尚未肿起的眼睛,知道不能再哭了。
李碧蓝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很满意。只哭了十分钟呢。要是在以前,非得哭上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没有力气,沉沉睡去。
坐在公交车上,碧蓝看着街边穿热裤的女孩,心生阵阵羡慕—即便她也有好身材,可只有一条大长腿,不敢也不想拖着一条假肢招摇过市。
李碧蓝右腿先天残疾,先天的意思是,她从出生开始,右腿就只有膝盖下方的一小节,没有小腿,没有脚踝,当然也没有脚。
没有人能解释原因,没有人能告诉她为什么没有在孕检时发现这么大的缺陷。
也许是那个时候的医学技术太落后了吧,这是文化不高的母亲每次叹着气给她的唯一答案。
她多么希望自己在孕检时被筛查出来,然后终止妊娠,这样她就不会降临人世,面对这与众不同的人生。
在床与轮椅的转换中度过整个童年后,李碧蓝迎来了自己的新朋友—假肢。她在屋内一遍遍练习,血肉模糊也在所不惜,她希望自己跟其他小朋友一样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嬉笑打闹。
等到她真的可以把假肢运用自如的时候才发现,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开学第一天,母亲牵着她的手忧心忡忡地来到老师面前介绍自家孩子的情况:碧蓝右腿装的是假肢,不能像其他同学那样把身子探出去擦玻璃,也不能无所顾忌地跟同学们一起跳皮筋、丢沙包,更不能百米冲刺跑,她只能稳稳当当地走,参加一些不那么剧烈的运动。
老师很负责任地向全班同学宣布了李碧蓝的情况,鼓励大家多多帮助这位行动不便的同学。于是,李碧蓝自然而然地成了普通人的特例。她慢慢发现,同学们对她都很照顾:上下课时争着扶她上下楼,大扫除时给她分配最轻的活,上体育课时争着向老师报告李碧蓝同学腿不好,应该帮大家看衣服和水壶而不是练习八百米。
她第一次发现,想跟普通人一样是那么难,在集体里做一个不被特殊关照的普通成员是那么难。
她曾为此在家里嚎啕大哭,摔东西、发脾气,恨自己不能和普通人一样,可这样的发泄每次都以母亲泪眼婆娑地开导、最终母女抱头痛哭结束。第二天,她仍然要穿上假肢去上学,让好心的同学搀扶着走进教室,感激地跟人说谢谢。
从小到大,李碧蓝的愿望都很简单:做个普通人,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身体四分之三以上完好的部分上来,让人们忘记她那小半条右腿。
碧蓝更加努力地练习行走,直到再不踮脚,甚至穿上两三厘米的高跟鞋也可以行动自如,再搭配上长裤、长裙或长款呢子大衣羽绒服,镜子里的她俨然是个美丽的姑娘,普通同事之类的人根本发现不了她的小秘密。
只有一个地方会让她原形毕露:公共浴室。在那里,她每次都能收获惊诧的目光。尽管碧蓝每次都选择洗单间,穿衣脱衣的那几分钟里仍然是她长大后为数不多的难熬的时刻之一。她尽量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快速地穿、快速地脱,眼帘始终低垂着,不去触碰那些探寻的、同情的目光,可她太紧张了,以至于动作看起来手忙脚乱,不是衣服掉在了地上就是忘锁了柜门再急急忙忙跑回来,有时还因为地上有水而步伐踉跄。逃也似的进入单间,关上门,李碧蓝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五分钟后才开始洗澡,脑子里催眠般地反复跟自己说同一句话:没事的没事的,出去就谁也不认识谁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反复默念近一百遍后才觉得心安。每次搓澡工进来帮她搓澡时两人就像演哑剧一样,凭着熟人之间的默契完成一个个动作。李碧然咬紧牙关不说话,生生憋住使对方无从挑起话题。时间一长,对方也摸透了她的脾气,全程除了“趴下”、“侧身”、“抬腿”、“好了”不再多说一个字。其实李碧然好想跟她聊聊天,天南海北、家长里短,什么都行,就像对方跟普通人的聊天一样,哪怕抱怨抱怨物价呢。可是根据以往的经验,跟所有陌生人聊天,对方在跟她成为熟人之后,话题总会七拐八拐地绕套她那条腿上,然后她就要耐心地跟人讲,她为什么少了半条腿,什么时候装的假肢,使用方不方便,再在对方“你好坚强”、“真不容易”的感叹和唏嘘声中结束谈话。她厌倦了,厌倦了一遍又一遍地给别人讲自己的苦难史,也厌倦了其他人的感叹和同情,也许那感叹和同情是真诚的,但对她而言已经毫无意义。
不去公共浴室洗澡成为李碧蓝攒钱买房的最大动力。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地实现这一目标后,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又安全了一点。
可是这种安全常常会受到意外的挑战。比如更换新假肢的时候。那次在商场电梯口的摔倒就是拜新假肢所赐,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漏了底。每每这时,李碧蓝都感觉无比沮丧,就像费尽心思隐藏真身的白蛇,仅仅因为一口雄黄酒就原形毕露,无所遁形。
在她有限的二十几年生命里,每一个这样的时刻都会让她的泪水决堤泛滥,只是持续的时间越来越短,从一开始的一整天到一下午,再从三四个小时到最后的十分钟就可以整理好自己。可不可以若无其事地爬起来,一滴眼泪都不掉?李碧蓝现在做不到,至于以后能不能做到,她也不知道。其实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哭,委屈?愤怒?当众露丑的羞愧?反正眼泪就是止不住地往外流。她曾很努力地将眼泪憋回去,但这眼泪一定会因为某一件事在当天的某个时间点肆无忌惮地流出来,这件事情才算彻底过去。而且哭过之后再也找不到想哭的感觉了。所以后来她就不再控制自己了,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把想流的泪流出来,然后继续上路。
平静的时候,碧蓝会仔细回想流泪时的心情。她确定自己没有恨,不恨自己,不恨常常跟自己忏悔不该为了省钱少做了几次产检的妈妈,当然也不恨目睹她摔倒后露出假肢的路人。多次品味后,她终于想明白了那种心情,那是一种莫名的羞耻,一种对别人轻而易举做到的事情自己却无法做到的羞耻之感,觉得自己颠覆了其他人正常的认知,而且是负面颠覆,让其他人产生“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的惊叹。那一刻她无需搀扶,无需关切,无需同情,甚至渴望被忽略,就像路边来来去去的流浪猫狗一样,无人注意,即便这种注意是善意的。
有一段时间,比摔倒露出假肢更令李碧蓝深恶痛绝的,是自己的眼泪。为什么要没出息地哭?不是摔倒过很多次了吗?怎么还没有习惯这样的状况?不是应该身残志坚的吗?不是应该笑对人生吗?不是应该微笑地说“习惯了,我很好吗”?每次都哭算什么?除了让自己伤心、让亲人难过以外还有什么意义?
苦思冥想找不到答案后,她把目光投向浩如烟海的书籍,主要是心理书籍和名人传记。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自己的右腿残疾是先天的,比起那些原本健康而后因疾病或其他原因残疾的人不知幸运了多少倍,贝多芬、张海迪、桑兰,即便对于普通人来说,因唐山大地震和汶川大地震而致残的人也有千千万,人家不也好好地活着吗,为什么你要获得这么累?每次看完这些书,经过一番所谓的思考和自我开导后,李碧蓝总会轻松和释然好一阵子,觉得自己能够应付任何状况。可时间久了她发现,这种从书上看来的理论就像癌症患者的止痛药一样,只是一时管用,治标不治本,她仍然会因为在外人看来不起眼的一点小事而情绪崩溃,消沉好久。她还失落地发现,原来自己只能从那些更加不幸的人身上寻找安慰和满足,她已经下意识地将自己归类为不正常的一类人了。她的愿望不是做一个普通人吗?原来永远都做不到。
她终于承认:自己不够强大。
直到有一天,看到一句话后,李碧然觉得豁然开朗:真正的强者,不是没有眼泪的人,而是含着眼泪依然奔跑的人。于是她决定做一个有眼泪的强者,努力生活,勇敢追梦,希望有一天可以像聊嘴边的黑痣一样聊起右小腿的假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