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是父亲打来的电话,我接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的声音。
……
我站在原地。
如果你有空,你可以回来一趟。父亲说。
我挂掉电话,把拖把扔到一边,是姑夫,他对他的疾病失去了反抗能力。濒临在边缘。这个曾经健壮的男人现在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我对姑夫的感情相对与父亲而言,两者是可以持平的。或者说前者更胜于后者,但这两者的基点不同。跟父亲一直是聚少离多,他经常不在身边,从我出生开始,就鲜少看见父亲,那个时候还生活在北方的一个小城镇。父亲在一年里只出现几次,四岁时父亲带着我离开那儿南下,来到这个江南的小城。其实我本来就属于这里。只是父亲因为工作的原因让我出生在北方的土地。
后来我就开始生活在姑夫家里。父亲将我寄养在那。我还记得在第一次来到姑夫家的时候,一切都陌生的可怕。没有见过的脸,一张张的看着我。我躲在门的后面,惶恐的看着每一个人,父亲坐在那抽烟。刚从父亲那建立起来的仅存的一点安全感完全消失殆尽。我又被抛在空旷的原野上,抓不住任何东西。
姑夫过来抱我,我就躲开,躲的远远的。姑夫描述那个时候的我说就像是一只受惊的猫,胆怯,不容许任何人靠近,身体很瘦小,皮肤黑黄,就连发色都是明显的黄色。只要有人朝我的方向移动,我就开始进入防备状态。
姑夫家的女儿,我的表姐,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女孩。朝我走来,来,来,我们一起玩耍。我就后退,再后退。后来开始跑,她在后面追赶,别跑,别跑,我们一起玩耍。我跑出过道,冲着楼梯跑。一级二级三级,我踩着台阶下楼,表姐就要追上来。离地面还有四级台阶的时候我往下跳。我不能让她追上我。
然后我就重重的摔在地上,表姐在我身后发出尖叫,惊惶失措。不停的喊着爸爸。姑妈闻声从厨房奔跑出来,父亲和姑夫跑过来把我抱回了屋。父亲把我抱在怀里,查看着我的伤口,用毛巾小心的抹去夹杂在皮肤里沙土。姑夫在那责备表姐,表姐在那哭,很是委屈。父亲看着我,问我为什么要跑,我摇摇头。
姑夫的责备声很大,表姐的哭声也很大。一时之间我意识到他们是不会伤害到我的,因为我的过错受骂的却是表姐。是我自己摔的。我开口说话,企图减轻对表姐的责备。姑夫走过来对我笑,把我抱起来看我的伤口。嘴里嘟哝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姑妈抓起一把糖放在我的手心。我走过去,把糖都塞给了表姐。表姐抹抹眼泪就对着我笑。
父亲差不多隔两个礼拜就过来看我一次,有的时候会延长到三个星期。这对我来说已算很好,在北方时,要隔好几个月才行。每次来父亲都买很多的零食,我一份,表姐一份。表姐总是会再分出自己的一半给我。吃晚饭的时候我会故意吃的很慢,吃完了父亲就会走,我还是希望他能多留那么一小会。
我十周岁的生日就那小小的屋子的过的,那是我第一过生日。一直以来我都没有生日的概念。对其他节日亦然如此。那天我放学回家,小饭桌上的生日蛋糕赫然映入,我跳起来,奔到那,咯咯的笑,围着蛋糕左看右看。这平时只在商店的橱柜里才能看见的东西,现在真实的存在在眼前,让我雀跃不已。我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划了边缘的一些些放在口里,甜的入了心,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至今仍可体味。
姑妈在厨房里准备晚饭,表姐帮着把已烧好的菜端来桌上,姑夫小心的拆开蜡烛,一支支的插在蛋糕上。我只是静静的坐在边上,看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无从插手什么。
一切都摆放整齐,姑夫用火柴将蜡烛一根根的点燃。表姐在边上轻轻的用胳膊肘捅捅我,小声说,快许个愿。我刹那间觉得这神圣极了,像是一个隆重的仪式,紧张的情绪满溢出来,生怕在我还没想好心愿之前蜡烛就会燃尽,交织相握的小手也开始分泌汗液。好不容易集中精神,默默的对着蜡烛许下了愿。然后深深倒吸一口气,鼓足了气力吹灭了蜡烛。表姐一下子从凳子上蹦起来,冲到内屋,一会又冲出来,蹦蹦跳跳的到我面前,倏的一下从背后拿出一件东西在我眼前刷刷的晃。
等我定下神来,才看清楚那是一条小碎花的泡泡纱连衣裙。表姐一把塞在我手里,指指姑妈,说,妈妈好几天前就拿到裁缝店去做了,都做好两天了,这两天我憋的可难受了,就怕不小心说漏了告诉你。表姐好像完成一件重大使命一样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我拿着裙子展开在自己身上比划,裙子很漂亮,我捧在手里喜欢的不得了。姑夫过来拍拍我,说,明天穿着漂亮的裙子上学吧。我嘻嘻的笑,姑夫就把我抱起来,兜兜的转。
那一晚很梦幻,唯一的遗憾,父亲没有出现。直到临睡前,我还是在等待。虽然我自己并不觉得十周岁生日是件多么重要的事,但是既然大家都把这件事当成了重要的事来办,那我以为父亲也会。事实上我也是希望的。但最终我还是只能抱着我的小碎花连衣裙睡去了。
我在那幢老房子的屋子里住了整整十年,直到父亲在镇上买了一套房子,我才离开那搬到了父亲买的房子里。那时我十五岁。正因如此,我对家的概念很模糊,姑夫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但跟父亲一起的日子,我已经无法融入这个本质意义上属于我的家,更像是一处住所,仅仅是一处住所。二十岁的时候我就考上大学,离开家只身到了外地上学。
在我离开姑夫家的前两年,姑妈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就已经开始不良,在家里的药罐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屋子里整天弥漫着炖煮好的中药味道。平时感情甚好的两人开始频繁的拌嘴,吵架,以至于到后来姑妈开始动手。姑夫总是让着。姑妈发起脾气来的样子让我觉得吓人。每次我就躲在阁楼上,不敢下去。表姐则在边上哇哇的哭。
那段时日在我的记忆里是灰暗的,消失了色彩。在我离开那时,这种情况并没有好转。后来我一直认为,那时的离开是因为姑夫姑妈再也没有能力抚养我,我才被父亲接走,或许不那样,我还会在那住下去。
在我离开后的一年,姑妈就住进了精神病院。
我当时对精神病这个词汇是恐惧的,这在我的理解范围内就等同于行为怪异,没有思维能力的人。在学校,我会朝使用神经病这个字眼的人狠狠的瞪上一眼。我厌恶这个词。虽然后来知道这两者并不尽相同。
在父亲的陪同下,我去过医院看过姑妈一次。姑妈很瘦,蓝白条间隔的病号服穿在身上,骨头都快戳破布料穿出来。气色要比在家的时候好一些。眼神有些呆滞。看见我跟着父亲进来的时候闪过一丝光亮,继而又变的黯淡。那次的探望我并没有觉察出她有任何的不同。姑妈拉着我的手,对我念念叨叨的说些零言碎语,告诫我要好好的读书之类的。说话依然还是如同我住在那屋子时一样。这和我的想象截然不同,我认为那该是个荒诞的地方,每个人都该做着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譬如在床上打滚,大声呼喊,或者打架什么的。
从医院出来,我的心情就变的出奇的好。我排除了内心对姑妈的病的惶恐。也不再对学校说神经病的人狠狠的瞪眼。其实大多数的时候,人对周遭的感觉只来源于自己的内心。
姑父住的医院是当时算镇上最好的医院了,我沿着长长的住院部的走廊找6015号房间,空气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浓重的药味。走廊的两边刷着绿色的油漆,放着两三个长长的供人休憩的木条做成的休息椅。走廊显的阴暗,病房的门都关着,极少的光亮穿过病房门上的气窗玻璃透到走廊上。
我看见了6015号房间,走过去,门虚掩着,留着一条缝,里面很安静。我轻轻的把门推开,就一眼看见了姑妈,其他病床上的人朝这儿看一眼,又接着翻过身去干自己的事。姑妈站起来对我招招手,亲热且小声的喊着我的名字。姑夫在那没有声响,应该是睡着了。我把门又掩上,轻轻的走过去。走近时我才真正看清楚躺在那的姑夫。他皮肤惨白,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只见得骨架撑起,被皮肤薄薄的包裹着。脸上的颧骨突出,两颊凹陷。一具曾经健硕的身躯如今被疾病摧残的空洞。消失了能量,只有那最后象征生命的血液在体内悄无声息的流淌。我一阵心酸,把手放在那干瘦惨白的胳膊上,轻轻的摩擦。
姑夫的病已经很久,他一直以来都有高血压。只是我不想到会发展到如此严重,之前那一次见到他,还并不如此。那是半年之前。我们还一起在那老房子的屋子里一起吃饭。后来,他就进了医院,开始依靠药物。高血压使得他的脑血管压迫了他的大脑神经,他丧失了语言能力,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在一块儿童磁性小画板上写下来。行动能力近乎全无,只能在别人费力的搀扶下做少许的移动。食道也被压迫,没有办法进食。医生给他的胃打了孔,插入管子,把流食灌入。将近半年的时间,他都以这种方式来维持他脆弱的生命。
姑夫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了我。我对他笑笑,拉着他的手,轻轻的抚摸他的手背。姑夫抬起手在空中划划,姑妈就从床底下抽出小画板给他。他握着笔,在上面写:“现在好吗?”。写完就把小画板递到我面前。字迹写的扭曲,用不上力气。我紧紧的攥着画板,眼泪开始涌上来。我冲出病房,咬着嘴唇跑过长长的过道,眼泪已经止不住的流下来,我跑到厕所,蹲在角落里捂着脸闷声的哭泣。
姑妈寻我过来,在我的身后轻轻拍打我的肩膀。我抬起头,旧的泪迹被风干,新的眼泪又落下来。望着姑妈削瘦的脸,无法言语。一会就进来,姑夫在等你。
我坐在床边上,跟姑夫讲讲小时候留在记忆里关于他们的事,他就看着我,听我讲,有的时候会想说话,简单的词语含糊不清,会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音低闷,直接从肺部发出到喉咙口就被堵塞。我就站起来俯下身,拍拍他的胸口。讲完一段,就是长久的沉默。姑夫就握住我在床边的手,抓着我的拇指。
夜晚,我坚持要留下来陪夜,姑妈一再让我回家休息。我还能陪伴多久,让我给自己一点时间吧。生命中的一些人在你身边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他们会很好,所以我们就肆无忌惮的消耗掉彼此相聚的片刻,直到他们即将远去,原来就像烟花绽放后瞬间的消隐,来不及抓住那最后的光亮。
九点一到,医院就熄灯。只有一张临时陪夜的小木板床。姑妈让我一起挤挤。我摇摇头,让她先睡。其他病床上的人也相继入眠,整个医院瞬间宁静。我坐在姑夫的床边,长久而专注的看着他的脸。没有思考,只是望着。他的呼吸声很重,听上去就像无法呼吸,困难的从呼吸道对外交换空气。这是怎样的痛楚。
整个晚上的时间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流淌,我想,现在睡眠中的姑夫梦里会有什么,是灰暗的还是绮丽的。我曾经阅读过一本关于死亡的书,忘记了叫什么名字,只记得是一个美国的女作家,她调查了一百多位暂时性死亡又起死回生的人,他们看到了一样的景象,自己漂移在黑暗狭小而又充满迷雾的小道上,在路的尽头有微弱的光亮,他们本能的朝那移动,最后迷失在黑暗中,找寻不到。这被解释为死亡之前进入灵魂状态,直到完全死亡。她相信,假使这灵魂只存在片刻。
天刚蒙亮,姑妈就起身开始洗簌去医院的食堂打早饭。问我要吃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吃。姑妈出去不久,姑夫也醒来,我坐在床边,看着他睁开他的眼睛,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看到睡眠中的人睁开眼睛而感到如此欣慰。一个生命又可以得到延续。姑夫示意给他写字板,我递给他,他在上面写,去休息。我说好,一会就去。我把姑夫掉落在额头前的一缕头发捋到脑后,触到了他那微谅苍白的脸庞,瞬间,泪水滴落。我咬着下唇对他笑笑,感到很抱歉,不该在如此好的清晨在他面前哭泣。我站起来,帮他捏捏他的小腿,让他感到舒服。
姑妈回来给我买了白粥,让我吃完再走。我就跟姑妈两人坐在床边,就着榨菜吃白粥。吃完,姑妈就催着我回去休息。我说好。我走过去给了姑夫一个拥抱,趴在他的怀里好一会儿。姑夫微微的拍着我的背。
回到家,我冲了一个澡,我的房间还是跟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动过,父亲给我换了干净的床单,被子被晒过,上面有太阳的味道。
我迷迷糊糊的睡了好像很久,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房子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我拨通父亲的电话,父亲说很快就回来,已经在路上。我挂掉电话就去厨房准备晚饭。父亲进屋,显得很疲惫,神态疲倦,没有光泽。我走过去帮着接过他手里的包。
父亲开口对我说,你姑夫走了。
我塄在原地,什么时候,我问。
下午两点左右。你在睡,我没有叫你,昨夜你陪他一晚,那也已经足够,下午你没有见他,他也不会怪你。
葬礼很简单,姑妈和表姐哭的全身颤抖,互相依靠着。其他的亲友在那没有声音的掉泪。我默默的站在角落,没有泪水。突然觉得木然,昨天和姑夫的见面像是在梦境。今天他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人的存在和消逝如此仅此一线。
今日,父亲节。离姑父过世已数年。一直未有很好的方式来纪念。仅以此文聊表思念。
养育之恩,终生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