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这个人本不相信缘份二字,这两个字他甚至没有信心把它们写对,但后来他似乎不得不信。再后来他发现自己就是被所谓的缘份思想给害了。
现在,强子又是光棍一条。他终于完成他的系列新菜的第八道即最后一道:天下无双。
骚狐狸!这都怨你那该死的爹!儿呀,其实你想开了也就那么回事。强子的娘时常抹着眼泪,安慰着儿子。
强子属狗,今年都二十八了,还没娶上媳妇,而村里跟强子从小玩到大的孩子都一窝一窝的。他们好像没有别的事,除了造娃。强子的婚事终成了他娘一块心病。强子二十五岁那年,她便咬咬牙狠狠心在自家墙角水缸中养了条十斤重的红色大鲤鱼。由于怕鱼翻白肚,她恨不得每个时辰换一次水。她逢人不管认不认识便央求帮忙给自己儿子介绍,并允诺如果成了,立马把家里大鲤鱼双手奉上。别人碍于情面,大多乐呵呵地连声应着,好像很喜欢她的大鲤鱼,但真正有下文的却近乎没有。一群不是东西,强子娘骂道。
其实,强子长得并不孬,浓眉大眼,又粗壮,像路边的杨树。别人总说他长得像他爹,像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但强子对他爹没啥印象,小时候看到别人有爹,看到别人的爹扬起巴掌狂揍儿子,他就特羡慕,他多想自己的爹可以突然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然后大喊一声我是你爹,再然后抓住自己狠狠揍自己一顿。他想自己一定不会逃走,而且会噙着眼泪笑。
我爹呢,去哪了?强子直着眼问他娘,那时他还光着屁股。
你没有爹,他娘恨恨地说。
那为啥别人有,像狗子、蛋子?强子不明白,仍旧发问。
如果你想要个爹,简单,等闲了我给你找一打来,每天换一个。你现在去打一筐猪草来。他娘系着围裙忙活,恨不得有分身术,哪有工夫再答理他。但她觉得自己的儿子开始长大了,而那眉眼越来越像那个令她后大半辈子抬不起头来那个人,她都不愿提他的名字。儿子像谁不好,偏像他,莫非他投胎转世?看来他无法摆脱了,就像她额头那块红色的伤疤。狠屋及物,所以她内心深处不喜欢强子,甚至后悔当初就不该把他生下来,生下来也应该溺死。有时她又为自己有这样的心理而羞愧,强子毕竟是自己身体掉下来的一块肉。他只会转世投胎成猪狗才对。
强子张张嘴,没有再问,拎起一个破背娄低头走了出去。
别人也不愿告诉他他爹怎么回事,好像也是一件耻辱的事。
强子曾看到村里的男人们,比如常客像村里会计驼背的贺老六,老笑眯眯上前摸他的黑脑袋,还有事没事就屁颠屁颠到他家来串门。一到那时,他娘急赤白脸地总让强子外面去玩,晚点再回来。一天天上月亮没露头,小伙伴们也在各自家里睡觉,强子简直无聊死了,又冷又饿又气恼,于是只好转身回家。门被从里面闩上了,推不开。强子飞起一脚把门踹开,然后他看到……强子气极了,死驼背敢欺负我妈?!他弯腰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狠命扔了过去。一声惨叫,强子怔了怔,撒腿就跑。那夜他没敢回家。
贺老六额头上从此也多了块伤疤,成了笑料,别的男人也不登门了。不出意外,强子娘哭着揍了儿子一顿,从那起强子家生活愈加难过了。而强子对他爹也不好奇了。
强子十五岁小学勉勉强强毕业,他不愿再上上去。他觉得读书没用,还花钱。强子娘便依了儿子,把他送到表叔那学厨艺。别看强子大手大脚,但学做菜一点不笨,一年就出师了。后来,强子离开表叔的农村大席队,在城里找到一份待遇还不错的后厨工作。
窗边白衣黑裤的马尾辫女孩看到进来是强子,楞了一下,捂着嘴笑了,好像认识似的。强子看见女孩笑了,自己也笑了,算是打招呼和回应。然而他觉得自己笑得太难看了,至少不舒展,像是被人用菜刀架在脖子上强迫似的。于是他收回刚才的笑容,重新调动面部肌肉和神经,想像着自己走在一天阳春三月的大道上,一低头看到路边躺着几张红色钞票,于是他的笑容再次绽放了。效果如何呢,他想从女孩眼睛里找到自己笑容的涟漪,但女孩把头转过去了,好像在欣赏窗外的风景。强子知道窗外有一条河,窄而浅,水发黄,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垃圾漂在上面。河堤上一行不知名的树木,树木缩着身体,像还未从梦中醒来似的。强子上来之前,在这个沿河风景带已遛了好几圈,真没什么看头。他从不迟到,通常早到。强子有些失望,但还是友好地伸出手,女孩转身也礼貌性伸出手,二人简单聊了几句,五分钟后离开时又互加QQ好友。
这是强子第一次相亲的情形,他记得很清楚。不过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强子三十一了。
等那个女孩走后,强子微信转了中介,那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张口六百块。不管结果如何,这笔介绍费是省不了的。强子总觉得这笔钱花得有点冤枉,他想像中捡到的钱也没这么多。且二人说的话加起来好像不超过十句。这钱也太好挣了,奶奶的,将来自己也开一家婚姻介绍所创业,但必须先给自己踅摸一个。
这个想法一度让强子兴奋了,回去的路上差点与一辆汽车亲蜜接触。司机降下车窗回头送强子一句国骂,让他瞬间回到现实。然后他默默看着汽车撞上护栏。
强子知道了女孩叫李梦,虽然加了好友,但强子与女孩却最终没有成为好友。强子有时主动邀请女孩玩,女孩总说忙没空,强子也忙,二人渐渐没了联系。反正这样了,强子把女孩的QQ拉黑了。
这其间,强子陆续又见了几个,花了钱的,不花钱的,但都有始无终。
光棍就光棍,干啥非要守着女人过日子,一个人吃饱一家人不饿。不对,还有个爱唠叨的老娘。这几年强子娘也不催婚了,好像想开了。在乡下守着她的鸡鸭与二三亩地,儿子从城里回来给她买吃的用的,倒也快活。那条大鲤鱼也最终被她拿到市集上卖了,没赚钱也没亏,挺好,她想。
但这是二人第二次见面。强子差点没认出来,这莫非就是缘分?
后厨来的帮厨老张说他表叔有个女儿,长得挺漂亮的,以前在广州打工,一直没怎么谈对象,家里还有两个弟弟,现在年龄也大了,家里人很着急,好的话财礼方面好商量。正好强子也孤家寡人,二人相差不大,他可以从中撮合。强子呵呵一笑,没当回事,他对自己的婚事淡了心,没想法。没想到,老张这个人说到做到,竟然把那个女孩叫到饭店里来了。强子没办法,放下手中的活,他对做菜越来越有兴趣,只得相见,这也算是给老张面子。于是他见到三年前的那个女孩。
女孩比以前更漂亮时髦,挎着包,波浪卷,嘴唇红红,不浓不淡的妆,很像一位有名女明星。女孩看见是强子吃了一惊,右手捂着嘴巴,右手向强子伸过来。强子俨然猝不及防,尬在那里,五秒后才反映过来,握了一下她的小手。
二人在饭店简单吃了顿饭,强子不用付钱。二人照旧留了联系方式。等女孩走后,强子把她从联系人中复活,点开她的QQ空间,有许多照片。照片中有阳光、沙滩、红酒、跑车。照片中的李梦墨镜,长发,活力四射,丝毫看不出是农村里出来的。强子只能看三天的,不过都是以前拍的。强子看了,心里没底。她眼睛中似乎有一种看不懂的东西,像深渊。后来见到真人,那个感觉也没消除。
周末,李梦主动邀请强子晚上逛街,城北一个购物中心刚开业。强子没有拒绝,周身上下简单收拾了一下,打车到商场门口与李梦会合。李梦换了一身衣服,妩媚知性。强子瞧了瞧自己,与她好像不般配。李梦似乎不介意,冲强子一笑,主动走到他身边,一起进了商场的旋转门。
商场里人流不多。二人从一楼逛到五楼,又从五楼逛到一楼。在其间,二人的手扣在一起,不知谁先主动的。强子第一次与女孩是亲密接触,以前的握手不算,他以前设想自己会异常激动,然而今天并没有发生。也许是成熟了吧,他后来想。在服装店李梦看上了一件衣服,强子主动付钱,被李梦拒绝了,还给强子买了一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后来强子买了一束花,她才接受。她说她喜欢花。
接下来的周末节日,二人都会约会吃饭逛街。城市靓丽的风景,他们是一份子。李梦说广州不去了,现在暂时没班上,让强子帮她在酒店找一个。强子觉得酒店没有适合的工作,不是太累就是太脏,可不能让他的女神这样。先暂时休息着好了,强子不介意,反而觉得挺好。终于在某个夜晚,二人外出逛得太晚,订了酒店休息,结果越过雷池,发生了关系。强子觉得自己完成了成人礼,成了真正的男人。不久李梦的身体有了反映,婚礼于是提上了日程。
强子娘说不是以前儿子找不到对象,而是缘份未到。你们看,现在不是缘分到了吗?强子完全认可老娘的说法,好饭不怕晚。现在不兴吃鲤鱼了,强子给老张买了几条华子,老张欣然接受。婚礼在城里办的,就在强子工作的酒店,主打一个简约而热闹。强子现在还买不起房子先租房居住,二室一厅的,李梦不反对。强子现在也升了酒店主厨。首付攒够按揭,孩子生下来,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到了巅峰。
只是,命运跟他开了个玩笑,后面的事让他措手不及。
母子平安,孩子生下来了,健健康康,白白净净,大眼睛,惹人爱。可是强子总觉得哪里不对。不是因为孩子足足早产了一个多月,而且那眉眼完全不像自己,也不像李梦。强子娘骂儿子,像你有什么好,你长得帅?你倒是像那个该死的,可又怎样?强子不吭气了,但心理别扭。而接下来,李梦背着他打电话、看见他进来就慌忙挂断电话不得不让他起疑心。婚前也发生过,但强子没多想,谁没有点隐私,即使是夫妻也要有个人的空间,不能随便怀疑猜忌。强子想得很开。但现在越来越频繁,不正常。
但强子没表现出来,回家后依旧伺候他们娘俩,做饭,搞卫生,喂奶等,尽管他已经很累了,上了一天的班。
强子还是看到了让他近乎崩溃的一幕。他骑自行车回家取东西,落在家里了。在等红灯时,旁边的黑色奔驰里副驾坐着一个女人,当时车窗玻璃并未完全升上,是李梦,没错,是她。强子刚想叫她,绿灯亮起,奔驰一下窜了出去。强子把自行车往旁边一扔,拦下一辆出租,跟上前面的奔驰,价钱随司机要。奔驰在一座豪华酒店门口停下,一个老板模样、腆着肚子的中年男子搂着李梦,他的媳妇,说说笑笑低头走进了金色大门。强子想冲进去,狂揍那个男人一顿并质问李梦这一切怎么回事,然而他还是冷静了下来。贸然冲进去的话,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强子强忍着,坐车离开了。
他终于知道了李梦手机的锁屏密码,趁她熟睡,打开了她的手机,将她手机的通话功能设置成录音。于是他听到了他们间的通话,知道李梦在广东做了那个男人的情人,而自己做了接盘侠。强子也明白为什么那晚李梦没见红,甚至没一点羞涩,也明白了为什么孩子会早产,而且长得不像自己,他突然全明白了,一切都对上了。他也想起那个女明星的名字叫马舒雅。
强子没有了愤怒,只有悲哀,等李梦回来。李梦回来了,看见强子,有些惊慌,问他吃过没有,她不想吃,想回房睡觉,照顾孩子太累了。
我们谈谈吧,强子说。谈谈?谈什么?李梦停下脚步。
你知道的,现在不必藏着掖着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都看见了,也知道了。强子身子靠在墙上。
既然你知道了,我还说什么呢?李梦淡淡地说。
你需要在我和那个男人之间做出选择,强子提高了声音。
为什么要做选择?小孩子才做选择题。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你为什么非要捅破这重关系呢?李梦冷笑了。
倒是我的不是了?呵呵,你就这样脚踩两只船?太无耻了!强子简直不敢认眼前这个人了。他本不想逼李梦,他爱她。只要她低头认个错,并断绝与那个男人关系,他可以既往不咎,选择原谅她。他没想到她会说出下面的话。
我无聊?刘强,你家呢?以为我不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上趟城,跑到公厕偷看女人屁股结果掉到粪坑内淹死了,哈哈,谁人不知,当时特大新闻。你刘强有这样的爹怎么不说?!她一脸得意,伴以卑视的目光。
强子终于知道了他爹是怎么回事了,他觉得自己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又被扔进臭水沟中。他揺揺晃晃站起来,挪了出去。
两人几乎没有什么财务纠纷,去了趟民政局就把婚离了。从民政局出来,强子与李梦同时伸手相握,就像当初他们相识时,然后一个向在,一个向右。
强子在当地餐饮界已小有名字,他自创八道菜成了酒店的镇店之宝,招牌。许多酒店挖他,许以高薪,都被他一一拒绝。他别的不想,除了研究菜肴外。他爱做菜,他觉得自己与厨艺有解不开的缘分,谁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