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刘江卫老师以冰山理论解读的《老人与海》后,颇受启发,以此思路,解读下《渔歌子》:
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
唐代:张志和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这首诗的表层就是一幅美貌的山水画,远山鹭飞,近水鱼游,桃花点缀,蓑翁垂纶,细雨清风,自在忘归。这是对这首诗的第一层理解:表层理解。
当然,仅以画面之美来解释这首诗的好处,是远远不够的,历代写春天春景的诗文多如烟海,这首诗的独特之处在哪里?它的名诗基因有哪些?
这就要从表层往深处分析。这里可以采用的分析工具有不少。
比如可以从语言的对仗和“飞、肥、归”的韵脚来体会音韵的美好,从白、红、青、绿的颜色来分析视觉的美感,从诗中的远景、中景、近景以及特写来分析画面布局的层次和美感,从斜风细雨的用字来体会字句的精炼优美。
上面这些分析工具都属于诗歌的“硬件”层面上的,再进一步就要分析这些“硬件”带给人的心理感受,这属于“软件”层面的。
比如白鹭是一种春天回归的候鸟,腿长脖子长,体态高挑优美,给人以逍遥自在纯洁高贵的心理感受。桃花是春天的象征,带来的第一感受是欣欣向荣,春暖花红的美感。鳜鱼是江南春天的时鲜,它冬季在水深处越冬,春季到浅水区觅食,三月的鳜鱼不仅易于捕捞,而且肉质最为鲜美。
这首诗的前两句里,西塞山,白鹭,桃花,流水,都是可以眼见的春天美景,而“鳜鱼肥”可能是在水边看见了鱼游,但更合理的解释是,“鳜鱼肥”是诗人的联想,这一联想给全诗添加了浓浓的人间气息和烟火气。山、鹭、花、水都是视觉的美,而鳜鱼肥是味觉,是随春天一起复苏的味蕾,经过了一个冬天的等待,春天来了,万物生长,食物开始丰富,人的味蕾在追寻新鲜的食物。
“鳜鱼肥”这三个字是前两句的诗眼,让前两句诗从视觉的精神享受,转到了味觉的物质享受,给前两句诗带来了多重的愉悦感和人间烟火气。就如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苏轼是吃货中的大诗人和诗人中的大吃货,这首诗的后两句让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蒌蒿、芦芽、河豚都是春天的美食,三者还可一起炖煮,宋朝文献记载长江一带的人,食河豚,“但用蒌蒿、荻笋即芦芽、菘菜三物”烹煮。
苏轼的这首诗和《渔歌子》前两句类似,由美景到美食,由精神到物质,但这样的变化不仅没有把诗歌境界拉低,反而因为人的合理欲望的介入,诗歌更真实,更生动,更亲切。
《渔歌子》后两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两句表面意思是渔父在濛濛细雨中钓鱼,但这些字句下传达出的是春风春雨的舒适和“不须归”的惬意自在,是对当下的满足。
这是对这首诗的第二重理解:深层理解。
再深入下去,这首诗就要进入第三重理解:根源理解。
这首诗里至少有两个意象在中国文化里是重要的文化符码,分别是渔父和桃花。
渔父代表的是道家隐逸思想,发源于《庄子·渔父》和《楚辞·渔父》,在这两篇原典性的文章里,都是代表道家的渔父教导代表儒家的孔子和屈原,倡导隐逸、无为、求真和追寻心灵家园,由此奠定了中国渔父形象的文化根基。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李商隐的“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苏轼的“长恨此身非吾有,何时忘却营营”,不如“小舟从此去,江海寄余生。”这些诗句都是中国传统渔父符码的延伸,《渔歌子》里的“青箬笠,绿蓑衣”也不例外。
桃花一个最重要的文化符码是“桃花源”,是美好的世外桃源,源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桃花源和渔父符码一样,都带着隐逸风。从陶渊明之后,桃花源的意象一直是历代文人桃花诗的一个重点,张旭的《桃花溪》:“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李白的《山中问答》:“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渔歌子》里,有桃花,有流水,有渔父,整首诗的文化根源就是桃花和渔父的隐逸符码,它不只是一幅优美的春景图,也不只是春天里的惬意和满足,它的文化根源是诗人们对心灵家园的追寻,对自由和自然的向往,也是中国士人们在出处进退间的矛盾和两难。
这是对《渔歌子》在表层、深层、根源三个层面的理解。
如果要结合刘江卫老师讲解的《老人与海》里的渔父形象,其实还可以进行一个中西方的渔父形象对比,西方的渔父是永不屈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硬汉,东方的渔父是顺应自然潇洒飘逸的隐者,这种差异来自东西两种文化的源头,也和东西两种文化发源地的地理环境有关。《老人与海》里的渔父有点象中国的儒家,这种儒家的渔父形象中国的诗词里也有,就是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不过儒家渔父形象,在中国文化里始终不是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