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在写枯槁文字,就是公司里的各种汇报材料,领导讲话,总结报告,工作方案,从起稿到定稿,来回7,8稿,改到手抽筋。傍晚时分走出办公大楼,看看半蓝半灰的天空里有几粒淡黄的星,在远处照着,却不清冷,竟然像是琉璃小挂件那样的质地,可以伸手摸一摸似的。不禁仰头看了一阵,这是高原最好看的雨后的晚空。
也想过做不好这些事情其实是自己的段数不够,再干燥的内容也有人写得滋润无比---自己却像挤牙膏一样地挤。羡慕的高手,从来就有很多,周围也有的,但我做不到。也许问题的核心在于,一人吃惯了水果蔬菜的人,怎么可能经过训练变得无肉不欢?
有时会天马行空地想,就像世上有很多水果蔬菜一样,世上也有很多种文字,文字因其产生的背景不同,又有很多种不同的风格。比如同样的常用的几千个汉字,不同的人使用,通过不同的排列组合,就形成了不同的体例,不同的风格。就这几千个汉字,只文学史上就有多少种迥然不同的风格呵,比如说李白和司马相如,你说哪一个好?司马迁和杜牧?李清照和苏轼?曹雪芹和施耐庵?他们哪一个都有着明显的特点,哪一个都让人喜欢,但究其使用过的汉字,很大部分都是相同的,不同的在于,他们调遣这些汉字的格局、气质和感觉不同。
再说让我头疼的”八股“,有时写出上万字的材料、报告、讲话之类,仔细想想,用的汉字颠来倒去,也不过几百个。就这几百个小兵,在不同的人手里,调制出完全不同的"阵法“,形成不同的方队,好的坏的,各呈其貌。用的字就是那么多,差别在于使用这些文字的那个人。好比同样的色彩,莫奈有莫奈的用法,雷诺阿有雷诺阿的用法,邻居小明有邻居小明的用法。
道理是一样的。所以常常对着一份气势磅薄、底气十足的”八股“感叹不已。
想一想,写文字其实跟画画儿是同理。画得好素描是真功夫,不着色,不渲染,靠的是最简单的线条,有力度,有氛围,有个性。好的文字,在我心里也有标准,大概就像是素描,底子是好的,有硬朗的骨架,好的情怀,整个体格都是挺拔的,有这样优良的朴素的底子,才托得起才情、色彩和铺陈。这样的文字像一幅好画一样,一眼看去就真是让人喜爱不已。
某天看马未都写的一篇短文,他说,写文章是很苦的差使,他成年以后才发现,即使是好的作家,也不可能同时写几部书,而他认识的画家,却可以同时画几幅画。今天描描这幅,明儿画画那幅,出去遛一圈儿回来再起一幅,交叉进行,互不干扰,多有效率呵!由此也可看出,画家为什么普遍比作家有钱:)
然而字画毕竟是相通的,好的作家,也肯定会是好的画家,反之亦然。那样的情怀,眼光,色彩、角度和力,排列组合的精妙感,同样不可复制。读北宋王禹偁《黄冈竹楼记》,最喜这一段,“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这几十个字,就是一幅好画儿了。宋人山水的骨头,就长在这样的文字里。
一个朋友也爱文字,有一次跟我说,小时候写作文最爱用四字句,兴高彩烈,欢歌笑语,朝气蓬勃、晴空万里之类,一抬起笔来就涌上心头,用得熟极而流,老师也每次都批个高分。现在想想,用四字句写东西真是天底下最破的一招,没有细节,没有个性,没有留白,没有想象力,像一个个”字罐头“从流水线上咕咕咕地滚出来。等多年后发现了这个坏毛病,改了十几年仍然改不过来。
可笑那时的我们都费了多大劲儿走了多少弯路、弄出了多么烂的一支笔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