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战争结束了,却没使得蔺纨能开心几分,她的兄长在战乱中牺牲,身子本娇弱的嫂子整日带着年三岁的孩童哭泣。
而早年父母亡故的蔺纨,得照顾嫂侄,还有不过比自己小上两岁的弟弟。
她对待旁人,只需好,可她却不知己美,不知人情。
隔壁项家是个大户人家,小时候见着,院子里总有大大小小十几个仆人,到这两年,因着战乱遣散了那些人,如今只剩两位年老的管家。
他家有个少爷,跟蔺纨一般年纪,也当得是青梅竹马。那个少爷自小憨厚,长大了也如此,两年前跟蔺纨的兄长一同参了军,今年回来时,黑了不少,但更精神了。
“纨儿,我回来了。”那少爷回来第一件事是来找蔺纨,露出天真的笑。
蔺纨一边新奇地看看他的军装,一边动手扯扯那绣着五星的帽子,“洪城,这两年,你还好吗?”
项洪城依旧笑着,但眼底闪过一些慌乱,恐惧,“我曾亲眼见到战友在我身边被乱枪打死,我也曾中枪受伤,可是现在,我回来了。”
“纨儿,当兵前你没同意嫁给我,现在呢?”
“洪城,我哥没了。”蔺纨的眼眶中氤氲着雾气,但她心内不知为何。
在这个已然穷尽了的地方,秋天一来还带了凉意,丝丝吹进袖口,穿透粗布衣服的每个细小缝隙,冲向毛孔处,激起浑身战栗。
树叶渐枯,乘着风飘下。
蔺纨执着地望着门前的梧桐,还有连日来总在泛灰的天空。
“纨儿,今后由我来照顾你一辈子。”
“不,洪城,我自小只当你是位兄长。”
难道是秋风给自己的勇气得以说出这话来了?蔺纨如释重负。
她何尝不知项洪城自小对自己就有感情?可她自己,从不知爱。
对待父母亲人,那样的感情仿佛是与生俱来,亲人以外的人,该何以相处?
她翻阅了许多古句名词,她知晓人世间当是有爱情存在的,可她不会。
她于是遵从某本书上的教导,开始养殖花草,以培养自己的爱心。在战争的年代,她于是被当做没心没肺,国家危难分裂,她不去出力,而只在家养些没用的观赏物。
一句话,于国无利,于家无用。
有几回,镇上一群孩童结伙翻进蔺家,将所有花草盆栽打翻踩踏,甚至在蔺纨阻止时将她打伤,然后哄笑着跑远。
蔺纨的弟弟蔺止撞见过一次,继而冷漠地走开。
他也打心眼儿里觉得这个姐姐不务正业,整日发疯似的干些奇怪事。
于蔺纨,世上人即便都不理解自己,也是正常的。
哪里有人能对别人真的感同身受呢?哪怕书中所说,接收其他思想,融进自己的脑海,便可同时拥有两种心境。
事实如此吗?自己听过兄长去世后嫂嫂的牢骚,与嘶嚎,却并未一同哀鸣,也没一起沉入无边的痛苦。
而嫂嫂确实这么痛苦了吗?还是,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以为只要哭泣,就是极度哀伤?是自己向来误解了嫂嫂?
蔺纨同花草交谈,同门前的梧桐交谈,同洗衣的溪流交谈,企图从它们那里得到解答。
河流告诉她,人间本是忧愁,可人间也本就喜乐,它们总是不曾消失,在每一处停留,而时间,从不存在。就像这条流淌着的溪流,此处的水是此处的水,上游的水也会成为此处的水,它们是一模一样的,却又不一样了。于它而言,时间是什么?本不存在。
梧桐与花草说,万物生来带着自私,有的人为了自我的贪欲,攻击旁人,在别的国土作乱;有的人为了能生活在安宁的土地上而反抗,正如蔺纨的兄长,还有项洪城一类。没有人需要旁人的感同身受,因为他们自己分明能够感动自己,分明了解自己,却不承认,因此借旁人半知半解的感同身受来为自己开脱罪过。
蔺纨重新养殖起花草,悉心栽培,浇水晒阳,看着种子发芽,一天天长长。
忽然有一天,镇长带来蔺纨兄长牺牲的消息,她无望地盯着梧桐,蹲坐在草地上,任太阳炙烤着自己的背脊,她觉得有一丝疼痛,可也不痛。
几个月之后的秋天,项洪城才回乡,带着战功荣耀归来,众人为他庆贺,许多婶子上门说亲,直夸自家女儿多么贤良。项洪城笑笑,一一拒之门外,转而来寻蔺纨。
参军前夕,蔺纨说:“待你胜利归来,再从长计议。”
此次却直说了“不”。
项洪城的悲伤不会再出现在脸上,他经历过生死的考验,在曾经子弹擦心而过的瞬间,除了父母,他只遗憾没有再见蔺纨一面。
蔺纨看向梧桐,项洪城也一起看了过去,这棵树,是伴随他们成长的。他对梧桐说过许多悄悄话,其中就有,他热切地喜欢着蔺纨。
冬季来访,寒冷遍及每一处,偶然开始飘落的雪花慢慢堆积起来,直到天地模糊。
政府的救灾物资在半个月后抵达,蔺纨也是因这一次雪灾得以结识青年军官周独。
一听说蔺纨的兄长在战争中牺牲,现在家里经济来源全靠蔺纨一人抄书挣钱,周独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仅剩不多的钱放在蔺家窗台上。按照“自私论”,他当然是因为蔺纨的容貌美丽而动心,因此决意补助。可这行为,他也想旁人知道自己是心系已故军人家属。
此后的几日,周独都待在镇上,与其他人一同铲雪。他当然不是为了旁人的称赞,却清楚地了解这些。寒天雪地里,他总是大汗淋漓,蔺纨莫名地愿意注视着他,观察他,然后递上水壶,为他擦汗。
他们共同种下这爱情的种子。
此前,蔺纨总以为自己不会爱,如今才知,不过是没有遇上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