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翊坐在动车上,闭着眼睛假寐。这趟旅途近四个小时,她又不习惯在车上看手机,看来这一路注定要无聊了。
邻座那个女人在煲电话粥,已经快半小时了,起初,胡翊没在意,可这会儿,那竹筒倒豆子似的话语清晰可闻。
“我恨死他了,小时候,我让儿子上兴趣班,他扔过来一个篮球,让儿子去打球,说学什么学。到了初中,儿子叛逆,他管不了了,给儿子说你妈是对的,要听你妈的话,可是已经晚了。男人的话你千万不能听!”女人的音色不错,就是语速快,情绪激动,听起来有些不舒服。
“夫妻之间教育孩子要达成一致,哪怕一个教育的时候,另一个持不同意见的人保持沉默下来私下里沟通也行,否则会让孩子无所适从,弄不好就会出问题。”胡翊沉思着,换了个姿势,侧过身子,继续闭目养神。女人的话继续一股脑钻进她的耳朵。
“孩子不听话,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我把跟他玩得好的同学朋友都找了个遍。挨个打电话让他们委婉地劝他。”女人的胸腔起伏着,呼出的气很重,“有一段时间,大概有半年,你也知道,他干脆不去上学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的心都要碎了。我给闺蜜的女儿发了五百元红包,那姑娘在楼下足足等了我儿子一个多小时,他才磨磨蹭蹭下去,跟那个女孩去吃饭跑步。”
“最后没办法,决定走艺考,可是孩子不紧不慢,我急得上火。你猜最后怎么办?我找了一个年轻兼职老师,让他去篮球馆打球,跟我儿子一回生,二回熟,到了第三次才和他交流,答应帮儿子辅导。我儿子高兴得不得了,说自己交了一个朋友,还给他免费负担。他哪里知道我早早就把辅导费发给那个老师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翊想,“这个妈妈为了孩子也是拼了。孩子的教育中,有些时候的确应该需要父母的坚持和引导,甚至可以有善意的谎言。从这点来说,这个当母亲的可谓用心良苦了。”
“艺考就要舍得花钱,我给儿子请的中国某媒大学的辅导老师,一节课你猜多少钱?告诉你吧,一节课两千呢,我把他送到成都再送到北京学了快一年,把钱都花没了!”那女人继续说,“真的不堪回首啊,现在好了,他终于上了大学,除了花钱多一些,我轻松多了。我儿子还说,妈妈说走了,你特别想我吧?我心想,我轻松还来不及呢,哈哈。”
胡翊倒是认同这一点,孩子小的时候,父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长大了,该走了,觉得也理所当然了。加上知道孩子衣食无忧,也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思念了。
“我儿子做事慢,还犟得很。这一点跟他爸爸一模一样。这遗传基因太强大了。如果不是我催着赶着,估计我儿子早就废了。”女人的口气里有对丈夫明显的嫌弃,“他不听我的话,作践自己的身体,哪一天晚上不出去玩,喝酒,根本不听劝,这下好了把自己喝进医院里了。啥病?肺部结节,有癌变倾向,医院让他转院,他也不听,我也是无语了。”
胡翊听说过这种男人,年轻的时候叱咤风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奔东闯西,绝不受女人管束。但有了病受了难却回过头去找当初管制他的那个女人。胡翊有个女同学,嫌开货车的丈夫语言粗鲁,脾气火爆,两个人整日吵吵打打,闹到离婚的地步。可是有一天,她丈夫身体不适,找到她家门口倒下了,脑溢血还是半身不遂。同学不忍心又悉心照顾他,把他养好了,俩人又复了婚。
“孩子他爸那就是典型的童年缺爱,缺乏安全感。他一方面讨厌我对他的管束,一方面又依赖我。我们离了复,复了离,我已经受够了。可是,现在他病了,给我打电话。我让他转院他还跟我发火,挂电话。你说我这辈子咋这么个命,你说我能不管他吗?当初他那些姐妹还嫌我事情多,现在,我看他们管吧。我给他转了两千块钱,他也没收,没办法,晚上去给他送了两次饭。”
女人的话代入感很强,胡翊一方面觉得这个女人的丈夫,虽然孩子都上大学了,本质上还像个孩子,在两性关系之间纠缠不休。但直觉也告诉她,这个女人同样离不开这个男人。年轻时他们相爱相杀,现在可能成了相依相虐。
“我多少次说过,想好好过的话你就听我话,好好过。他不听。说多了就歇斯底里,摔东西。我现在条件反射,一听到别人发火心脏就受不了。他生气了一走几天十几天,各地到处跑,根本不给我说。想回来了,我不开门,他可以整晚整晚骚扰你,砸门打电话,一遍一遍。我真的受不了。”女人的口气充满了无奈和疲惫。
胡翊鄙视这样的男人,把女人当做私人物品,即使离婚也不允许对方把自己抹去。他像个横行霸道的螃蟹,只许自己张牙舞爪,不允许别人有自己的空间。这样的男人就像橡皮泥,更确切地说像狗皮膏药,死缠着你,让你无法摆脱。同时她又为这个女人深深感到悲哀,正是她的这种无原则底线的容忍和放纵,助长了他丈夫的骄纵和对她的轻视,因为他把她拿捏得死死的。她丈夫知道她的死穴:自尊,要面子,不愿折腾,为了孩子或者面子,想维持这段哪怕名存实亡的关系。
“我儿子很善良,假期还自发组织同学们一起去看老师,这一点我非常赞赏。但他有一点,明明自己有那么多红包压岁钱,可是特别小气,打个车吃个饭也问我要钱,自己的钱一分钱也不花。二十岁的人了,唉,你说,一点也不体谅一下我一个人供他多不容易。”
胡翊差点跳起来,敢情她那个孩子他爹,离了婚又动不动来纠缠她,吃她的喝她的,儿子上学还不管生活费,这也太渣了吧?女人有时候很可悲,跟自己的丈夫合不来,可是一不小心会不会又培养出一个跟丈夫一模一样的孩子来呢。她不寒而栗。转念一想,其实这种情况遗传因素概率很低,后天的教育模式和相处方式才是决定因素。
可能电话那头发出了相同的质疑,那个女人继续倾诉:“哪有啊,你说,我这几年好不容易存下几万块都花在儿子高考前艺术和文化课开小灶了,现在的工资快一半都给儿子了,他开销太大了,你说我节衣缩食,平时啥也舍不得买,他这样我有时候也挺伤心的。”
胡翊有些担心,从孩子感恩老师看得出,这个孩子本质应该还是不错的。虽然仅凭这几句话还不能判断。但是锱铢必较从母亲那里要钱这一点,的确欠妥。他是存下钱来另有用途还是真的受环境影响变得比较自私了呢?
胡翊禁不住好奇心,想看看这个健谈的女人长什么样。胡翊略微调整坐姿,装作刚睡醒的样子,伸了伸懒腰,微微睁开眼,余光就看到那个说话的女人了。她个头不高,但身材很匀称,应该说腿很长,根据她讲述的孩子年龄,她应该四十多岁了,她看起来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眼睛像是做过整容,眼角向上吊起来,有长长的假睫毛,一眼便知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可如今看来,她好像快变成“怨妇”了呢。
这么美丽的姑娘当初为什么嫁给了那个像是没有责任感,永远长不大的“渣男”呢?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事?胡翊看了看时间,还有二十分钟车就到站了,这个背后的故事终是成了谜,也许永远也没机会揭开了。
胡翊打开手机,翻出老公的微信,飞快地打出两个字:“爱你!”稍稍犹豫了一下,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