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你见过清晨五点的世界么?

相信我,这个问句,和科比真的没有关系。你抛开大脑中前些日子被热点正面刷了一遍又反过来刷一遍的的成见,老老实实地想一想这个问题。

无论你在哪座城市,住在什么地方。你见过凌晨五点的世界么?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记忆最深刻的,是哪一次?

近来身体不太舒服,有几次五点左右醒来,就再也睡不着。我推开房门,离开房间里闷热的空气,到更空旷的地方去。在客厅里,静静地坐下来,仿佛世界里只存留我一个人。

可是显然,并不只是我一个醒着。22楼的高度,听见小区里此起彼伏的鸟雀叫声,有相得益彰的大合唱,也有孤峰耸立的独奏,融合在一起,像一种无须配合的默契。在鸣叫这方面,鸟雀的确是极具耐力的生物,又或许是群体庞大数量众多,细碎清脆的声音几乎寻不见来源也看不到终点,无论什么时候认真听过去,几乎都是相同的一种节奏和韵律。这就像你踏进极长的一条河流,你在此处踏入,或者随机的彼处踏入,所能截取的都是同样的水流。你知道它们其实是不一样的,但以人力,几乎分辨不出。

这样的情况下,另一个不在拍子上的叫声,就显得又突兀又恰逢其时。我猜它是一只孤单的大鸟,因为叫声有点倨傲,像不合时宜的老头儿皱着严肃眉头。然而依然是好看的。这个叫声的存在,让人不至于迷失在一个统一的声部里。

初夏的天光早早开了,风很凉,一定是初夏,一定是极早的清晨,才会有这种带着星辰谢去的味道的、能凝出露珠的凉风。室内依然幽暗,天光曲曲折折地穿过阳台和窗纱,再来到我面前时,其实已经很弱了。在室内,它依然被分割成各种形状,蹲在暗处的小兽,或者流过茶盘的一线幽微。

然后我就听见自行车轧过地面的声音(很奇怪怎么能这么清楚)。远远近近的开始有人声。因为寂静,显得特别清晰。

有些人的一天已经开始了。如果是平时,我的一天正式开始,还要再过三个小时。

我突然想起来,这种情景,我其实是不陌生的。

刚毕业那会儿,我当一名老师,住在学校宿舍里。因为教的是语文,需要带住校的学生早读,加上女孩子出门磨蹭些,大概六点就要起床。

冬天的时候,起床天是黑的,拧亮台灯洗漱,摸黑下楼去,有时走在路上看见天色由浓墨变得浅淡,也依然是黑。然后坐在白炽灯下吃早餐,再走进开着白炽灯的办公室里去。这种起床,像是从一个黑夜走进了另一个黑夜。一个开灯,一个不开灯。不开灯的负责梦境,开灯的负责现实。

真的,那会儿特别盼夏天,从春天就开始盼。能清晰地感受到天亮得一天比一天早的过程,当这种“早”终于累积到了有意义的时候,大概也是初夏。就听着鸟叫一天比一天更加稠密,空气一天比一天释放让人舒服的凉意,所有在校道上蹦蹦跳跳的少年人,开始在朦胧的天光里露出泛着年轻光泽的小胳膊小腿,他们叽叽喳喳的叫声,也比鸟雀更愉悦。

我至今后悔的,也不过是没有径直走向那片湖,去看看抽发的柳芽在初夏清晨是什么光景,或是径直走向操场,看微暗的天光在空旷的跑道和足球场上,是什么光景。每次都是三点一线,从宿舍到食堂,然后到办公室。没错,我即便身处其中,所看到的校园,依然是残缺的。

更别提我们所处的城市了,它那么大。世界更大。


一个习惯五点起床的人,和一个习惯八点起床的人,他们真的身处同一个世界吗?

同样在五点起床的人,一个坐在幽暗的22楼的客厅,一个走在去往遍植鲜花和绿草的所在,他们真的身处同一个世界吗?

我知道盛夏的上午八点,南方的溽热已经霸道得难以抵挡。即使是初夏,众多喧嚣声音里,再不能听见那些细密的鸟叫声。对,清晨五点的世界,是由鸟雀和起早的人类共享的,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虽然我们的确也在其中,在某一个小小的点安置。然而我们和那活起来的世界并无关联。要在三个小时之后,我们才能在世界里寻找到开始启动的秩序。准确的来说,对我们而言,世界从八点开始,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清晨五点发生的一切,对我们来说是多么新鲜又多么奇特。

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远远不够,一直是也将永远是残缺的。王力宏唱: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对呀,多的是呢。

比如说呢?

另一件和清晨五点以及幽暗的客厅有关的事情。

芒果还很小的时候,我自己带他睡。每到清晨,他比鸟儿起得还早。为了照顾一晚没睡好的我,我妈通常会把眼睛亮晶晶不肯再睡的小朋友抱走。我总是抱到房门口,然后倒头补觉到八点。每一次都是这样。我以为我妈把芒果抱到她房间里,两人多少能再躺一会儿。

直到有一次,我躺下又突然想喝水,到客厅一看,我妈没开灯,就那么在昏暗的沙发上,抱着个娃娃低声哄着。天气还没回暖,大清早的冷意袭人,一老一小都裹得严严实实。我妈说,怕吵到我爸睡觉,每次抱过来,她都是带到客厅,就这么安抚这个早起的娃娃。有时候俩人会一起打瞌睡再眯一下,她告诉我。

我今天不是来煽情的,要我写关于我妈的煽情的文字,我能另外写十篇。我只是想说,如果我不是偶然发现,那么在五点到八点之间,这个客厅和其中发生的一切,就会变成我世界里残缺的一块。要命的是,它残缺了,我并不知晓。

更要命的是,关于我妈,多的是,我不知道的事。那些残缺的拼图全都是隐形的,你要是一辈子找不到,你就活该一辈子不知道。就那么残缺着,好像也没什么,但我就怕某一天我发现了缺失,却再也补不齐。

而这几乎是一件可以百分百确定会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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