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车身一震,我的心也一震。坏了坏了,把人家撞上了。
我的破出租值不了几个钱,但人家那是宝马,我这一个月的活儿算是白干了。
身体像是被沥青糊住,粘腻得难以摆脱。我奋力挣扎。睁开眼睛时,天还没亮。原来是个梦。
不,不是梦!我激灵一下。这是昨天晚上发生的真事儿,只是在我梦里,又重复了一次。昨天晚上,我是把人家撞了。
这该死的冬天,路太滑了。那是个大下坡,路旁总杵个牌子——“事故多发路段”。本来车距保持得挺好,要是正常行驶,根本撞不上。可是那辆宝马不知为何忽然停了。
踩刹车、拉手刹,但是车根本控制不住。我恨不得把脚伸出去增大摩擦,但这种路况,做什么都没用。眼睁睁的,就把人家撞了。
“你怎么开车的?就这技术,还能开出租?”
“我这可是进口宝马,配件儿都得从国外邮来,修一次车得一俩月,你得耽误我多少事儿啊。”
“打122吧,你打还是我打?”
“你的车有保险吧?”
“赔吧。”
那个男人的言语连珠炮似的向我扫来,把我憋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按说,他突然停车,是要承担事故的一部分责任的。但毕竟是我的车追尾他的车,交警来了,也会判我承担主要责任。
交警和保险公司的人都来了,果然如此。
开出租最怕出事故。公司统一投的保,保险公司只负责赔一部分。除了保险公司赔的,都由司机个人承担。
我的心和室外的空气是相同的温度。
起来吧,早点出车,兴许今天能多干点活儿。公司只管天天要钱,出租车司机睁开眼,就欠着别人的账。昨天晚上的事故使这个月的收入减少了一大截,再不加紧点儿,可怎么活呀?
深蓝色的天空中嵌着一颗又白又亮的星星,地上的雪闪着蓝莹莹的光芒。我那“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在空寂的清晨里回响。
真冷啊!车像冰窖一样,我连续轰了三次,才点着火儿。然后取出后备箱里的铲雪工具,清理覆盖在车窗、车门上的积雪。
干出租,是我自己的选择。什么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什么不能及时吃饭、找不到地儿方便还有常年窝在车里引起的疾病,我都能忍受。昨天那样的事故,虽然令我沮丧,但也在意料之内。
干这行最难忍受的是寂寞。一天中偶尔会遇到那么一两个乘客,交谈起来挺有意思的。但大多数情况下,出租车司机就像沙漠里孤独的旅人,没有与人畅快聊天的机会。
有时我甚至想,要是有什么人撞我一下,他负全责,让我能巴拉巴拉地痛快说一阵,该有多好!
“咣”!车身一震,我心一紧。看看后视镜,天呐,我也被追尾啦!
我怀着满腔的愤怒和莫名的喜悦,挂入空挡,拉上手刹,熄了火儿,打开车门,昂首挺胸地向追我尾的车走去。
我没有曹植的才华,在七步里就做出诗来。但是在走向那车的七、八步里,我的脑海中翻滚出很多很多义正辞严的句子——那些我被别人斥责时听来的句子。
那是一辆宝马车,车窗上贴着膜,车内情况看不大清楚。宝马车司机既没有打开车门,也没有摇下车窗。
我只好趴在车窗上仔细看。这才看清,那是一个女司机。
那个女司机在打手机。
我敲敲车窗,示意她出来。她不为所动。
我看了看两车相撞的部位。我的后保险杠被撞了,但撞得不厉害。像我这样的出租车,是不会用原厂配件的。这个保险杠本来就有点摇摇欲坠,这次可以顺便换了,40块钱就能解决问题。但是看这女司机的态度,我非得要她一百块不可。
副驾驶那里好像还坐着一个人,我就绕过去,敲副驾驶的车窗。
副驾驶的车窗和车门也没有任何动静。我又趴在副驾驶的车窗往里看。里面原来是一个小姑娘,她抱着个书包,脸上是一副要哭的神情。
从副驾驶的车窗里,照出了一个胡子拉碴的、有些狰狞的中年男人的脸,这是我吗?
我有些泄了气。其实交通事故是很好解决的,这次我被追了尾,我占理,一会儿交警来了就判明白了。在等待处理的时候,我只是想跟追我尾的司机发发牢骚而已。
可她是个女的,还带着个孩子。别的男人骂我的那些话,我跟她们说不出来呀。
但是她总应该表明一个态度,出来跟我说几句话吧?
我又去敲司机的车窗。
那个女人还是不出来。她垂着头,像是不敢看我的样子,又像是在等什么。她的右手握着副驾驶座上那个女孩的左手,两个人就那样在车里呆呆地坐着。
她刚才在给谁打电话?是打112吗?还是给她的保险公司?她在等什么?看她的样子,不像是想逃逸的,但怎么就不能出来跟我说一句话呢?
一辆陆虎,“嘎”地停在了我的旁边,扬起的雪尘扑了我一脸。一个穿着皮毛一体大衣的年轻男人,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像根本没看到我似的从我身边走过,径直去看那辆宝马车里的女人。
“媳妇儿,媳妇儿,你没事吧?”他焦急地问。
哦,原来是女司机的老公来了。
我模模糊糊地看见女司机在车里摇了摇头。
那个年轻男人走到两车中间,看看我的车尾和宝马车的车头。
然后走到宝马车女司机的位置,用右手食指向后指了一指。他竟然在指挥宝马车女司机倒车,然后走掉!
这怎么行?!我怒不可遏。刚才在脑海中盘旋的那些话,立刻涌到嘴边。我要抓住那个年轻男人,好好地跟他理论一番。
但是,我看见那个年轻男人,从兜里拿出了钱包,一个大钱包。
他在数钱,全是红颜色的。他数了十张,一千块钱,递给了我。
我哑巴了,用不着这么多钱呐。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看向他。结果他低头从钱包里又数了一千块钱递给我。
“够了吧?”他淡淡地说。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
他上了陆虎,又扬了我一脸雪尘,开走了。
我杵在原地,傻傻的,像一个木头杆子。我觉得这件事情有点儿不对,但又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对。
今天不想拉活儿了,我直接把车开到修配厂。
在等换保险杠的时间里,我点了一根烟,蹲在地上想,两千块钱,今天我是赚着了,在一定程度上还弥补了我昨天的损失。但是我为什么不高兴呢?这件事情哪里不对劲呢?
我觉得憋得慌。
我忽然明白了。我不就是想说一句话嘛!终于盼到机会我占了理,就让我说一句呗,可是,我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46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