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梦

这是莺莺最后一次登台。在后台人员打开灯光之前,她走上台子摸了摸磕磕碰碰的木板地,又走到钢琴前面,在呈现出大光圈的黑色琴板上端详自己。除了琴板下面的琴弦和木锤已经凝聚上一点点锈迹以外,整架钢琴并没有什么破败之感。她抬起头,走到舞台中央荧光贴标明的地点,面朝舞台对面的卡拉扬像凝望,嘴里哼着音乐会的曲目。卡拉扬手持指挥棒,目视金色大厅里排列齐整的柏林爱乐乐团,一脸老气横秋的沉醉神情,仿佛沉浸在他所演绎的音乐作品之中——贝多芬的交响乐,或是勃拉姆斯的安魂曲。

钢琴伴奏来的很晚,差不多是在莺莺把音乐会的曲目完整哼唱了一遍以后才夹着谱子,喘着大气跑了过来。“路上堵车,不好意思。”他总是在迟到的时候用这种理由。莺莺手扶钢琴,微微清了清嗓子,彻底忘掉对面的卡拉扬,对他说:

“直接开始吧。”

我刚刚得知莺莺的音乐会是在周五晚上七点举行。当我赶到排练厅时,莺莺已经开始唱第一首歌了。前排坐满了人,第三排是校领导,后面空着很多位子,零零星星有几个大一新生。我坐在最后一排,靠近卡拉扬像的一个位置。一阵阵恶臭时常袭扰我的嗅觉,回头一看才发觉后面是一个蓝色垃圾桶。我又换了一个位置,坐到排练厅的角落。莺莺的声音很嘹亮,我在角落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第一首歌是一首歌剧咏叹调——一般来说开场都是小歌,艺术歌曲之类的——好像是托斯卡,也可能是蝴蝶夫人,总之我很熟悉,但我忘记具体是什么了。我记得父亲在我小时候放过这部歌剧,他很喜欢收购歌剧唱片,经常用VCD机放映歌剧。那部歌剧里的女主人公就唱着这首歌,表达自己对爱情的无尽欢愉。男主人公好像追求女主未果,最后饮弹自杀了。也可能男主是单相思,一切都是自作多情,不过那样他就是少年维特了,然而那部歌剧并不是维特。无论怎样,这是一部爱情悲剧。我静静地聆听莺莺的歌声,想从中获得一些情感上的共鸣。这时,我听见坐在我前排的一对男女在交谈。

“唱的真好。”女生说。

“嗯。”男生说,“咱们一会去吃饭吧。”

“你不是下午吃过不想吃了吗?”

“我。”莺莺突然唱了一个高音,我估计是降b。他们两人凝神听了一会,“又饿了。下午就陪你吃了一个热狗。”

我一直望着舞台上的莺莺,她朝我伸出手,做了一个歌曲收尾的姿势。

临安城里的年轻人围站在城门边,正在看一张牡丹亭的演出告示。上面上书一行大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柳梦梅不止一次地来看杜丽娘饰演的杜丽娘。同名同姓——这本身就是一出戏。每当丽娘唱起游园折的山坡羊时,他都会心跳加速,血液涌上喉管。他从未听到过这种昆山腔,那腔调更像是四大声腔的混合,从一点婉转中带有一丝细腻,从一点悲戚中带有一丝凄凉。峨冠博带的大夫们往往听得痴迷,手中的画扇纷纷停止摇动,时而开合时而紧闭。他盯着画中的丽娘,好像看到伊人步态紧致,于园林中徐缓移步,小脚似乎在池塘边的春草上微微一点,又试探似的沉稳落下,犹如暮秋之季缓缓下落的雪花。

柳梦梅沿着人群找到丽娘所在的酒肆,他发现自己根本挤不进去,酒肆里外三层全部都是慕名而来的戏迷。待他找到一个犄角旮旯,蹬起脚,越过人头看到杜丽娘已在场上之时,丽娘已经道过宾白,开唱惊梦折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一个男生上了台,和莺莺一起唱《一个迷人的晚上》。我记得这是我小时候听到的一首曲子。我当时想要外婆给我买一张儿歌的光盘,晚上她兴冲冲地回来,还没进门便咧开嘴大笑着说:“你的碟我给你买回来了。”我跑过去接过一看,音乐剧名曲精选。

事实上那是一张非常好的光盘。我把里面的《回忆》和《魅影》听了十多遍,VCD机被我牢牢占用着,如同商店外的循环歌单,每日每夜都在播放动人的旋律。我经常把这些歌曲的内容组合起来,像剪贴画一样拼剪在一起。杰里科猫会和西贡小姐接吻,在阳台上吟唱越南民歌;南太平洋的上校去拜访奥地利,嘴里哼着雪绒花;歌剧院里的魅影爱上了艾丝美拉达,他会杀掉卡西莫多,然后自刎而死。而现在,我看到莺莺被那个男生搂抱着,他们面对面,好像奇迹就要发生在下一刻。我看见舞台的木板地上已经全是雪花,灯光把那些雪粒分割成一点一点的水珠,像是一张在老脸上流淌的泪珠。雪从莺莺的口中喷薄而出,旋律线和分解和弦碎成一滴滴颗粒状的雪,落在她娇艳的粉红色礼服上,落在琴弦布满锈迹的施坦威钢琴上,落在第一排观众蠢笨的头上,落在领导们温热的茶叶片上。待她们落到我的手上时,雪花已经不再寒冷,她像蜡炬回光返照时的一阵炙热,在我的手上翻滚,灼烧我的细胞,炙烤我的结缔组织。

“他们两个人真像一对cp。”前排的女生说。

“嗯,咱吃饭去吧。”男生说。

“等会,”莺莺稍事休整,再度登台,“听完这首再去。”

莺莺再一次面向我,俟钢琴的和弦一起,便昂首挺胸,手臂猛力一甩,马尾辫顺着力道在空中划下一道弧线。雪不怎么下了。

还魂的戏真让柳梦梅捏了一把汗。他看到杜丽娘的脚走错了一步,这让他本以高悬的心又吊在半空。还好,整体完成的很顺利,柳梦梅松了口气。一会结束,我该不该去酒肆后面找她呢?我已经听了她二十场牡丹亭了,她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这次来临安都把我考进士的盘缠耗光了。想到这里他心头一紧,金钱把他拉回到现实。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我已经两手空空了。我必须得见她,然后把一支红绡送给她。他的步子来回颠荡,旁边的人冲他训斥道:

“别乱动!”

前面那一对男女顿时安静了。我那一句低吼把他们吓了一跳。莺莺正在唱《关雎》。我好像看到一个崔生,因为思念莺莺而在床上滚来滚去。那不是我。那不太像我自己,我从来没有被女人折磨得这么强烈,哪怕是莺莺本人,都没有使我达到辗转反侧的境界。这次来听她的音乐会实属突然,不然以我的作风,我会带一束花——更显得有真情实意。我好像意料到了什么,迅速扫了一眼周围。并没有带花的人。我顿时放心多了。

“好了,她唱完了,走吧。”男生说。

“好,咱去哪吃?”女生说。

“都行。现在就走。”他们起身,我听到他们在说我的坏话,“后边那个人真是有病。还让咱别动。傻逼。”

“哇!下雪了!”女生一出后门,便大声叫道。

柳梦梅正在想要不要找丽娘,忽然一声轰响,似千钧重担向天边飞去。人群的叫好声把整个明朝末年震荡得天旋地转,根本没有意识到进逼江南的农民军和八旗兵。柳梦梅只顾着去寻找杜丽娘。她已经走出酒肆,重重人墙一道一道地将他与她阻隔,眼前的人群把丽娘围拢成一朵盛开的牡丹。眼见丽娘就要从人群中离开,柳梦梅随即抓住前面的肩膀,越过前面的脚踝,踩过前面的鞋履,像只红眼野牛冲向前去。被他伤害过的人慢慢在后面麇集起来,揪住他的肩膀,踏住他的脚踝,摁住他的鞋履,把他牢牢地禁锢在地上。他感觉自己的脸上满是尘土,鲜血也从嘴边淌了出来。人群的撕扯使他丧失了起身的气力。柳梦梅慢慢地偏过头去,眼睁睁看着丽娘穿越人群,离开酒肆。黑暗在他眼前摇晃。

莺莺只唱了八首歌。我以为她还有返场曲目,便有节奏地鼓起返场掌。结果前排的人都瞪着我,领导也回过头来,投来几束目光。莺莺邀请嘉宾(那个和她唱重唱的男生)还有钢伴,一起鞠了躬,并与领导合影留念。的确没有送花的。我也想上去和她合影,不过我看到她在台上和老师同学那么高兴的样子,心里又一次下起了雪。我经过卡拉扬像,在排练厅后门那里望着莺莺。她是莺莺,我是崔生。我们俩有共同之处吗?或者说,我们能寻找到某些我们都曾经历过的东西吗?算了吧,她做她的崔莺莺,我做我的崔生。想想也是挺好的。我走出排练厅,外面漆黑一片。雪落了一地。

莺莺身着粉色礼服,在舞台中央静立不动。排练厅刚刚关闭面光灯,四周只能看见钢琴的轮廓和对面卡拉扬严肃指挥的浑然姿态。钢伴收好谱子,问她怎么回去。她说,她自己走回去。钢伴说,下雪了,我开车送你吧。她说,不用。谢谢你。

整个舞台只剩下自己了。她摸了摸磕磕碰碰的木板地,在琴板上端详自己。黑暗中只荡漾着一个不清晰的倩影。外面的雪下的更大了。莺莺朝着茫茫黑夜,于大雪的深处离去。

舞台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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