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将至

夜,浓的像墨。

离开了家,到何处去呢?去了又能怎么样?将来会怎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只是这群逃难的半大的孩子中的一个,在我这份年龄虽然还不及领会毁家纾难的悲哀,与痛苦,虽然在我恐惧的眼神下仍然不合时宜的带着一份新奇与仰慕,对自由的仰慕。

“姆妈,我怕。”挤在我旁边的一个小孩——他确实是个小孩,那我呢?——他的手始终未曾离开过他母亲那个用灰白色布皮紧紧裹着的包袱。他的这声稚嫩的声音仿佛引发的所有人的恐惧,亦或者说所有人的本就是恐惧的,而他,只不过是替所有的人说出了这句话而已。人群中开始有了一丝丝的声音,细小,但确保到周围很大一群人都能听到。

“听说日本人已经杀到经楼、独城那边了。”

“天哪,离我们这已经很近了。”有些女人们开始抽泣了。

“我前几天听人说还在官桥、泗溪那边呢。”所有的人呼了一口气,仿佛那两个地方此时远在天边。

“不是说那个罗长官和那个什么王师长特别会打仗么?放心吧。”这个女人倒是有些像官太太的模样,可惜她这个时候的打扮并不能让人想起她以前的那种做派来。

闪电,一道亮眼的闪电划过天际,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雷。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又要下雨了。人群中的骚动更大了。我晃了晃身子,让自己换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靠着,顺势隔着破烂不堪的衣服摸了摸怀中的那一块七毛钱,还在。

“切,王师长?王耀武那个老家伙除了骂人打人什么都不会。”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那个反穿着一身灰色军服的人,他的脸上自上而下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最上头连着他的一只耳朵,准确的说是半只。当我在一道闪电划过是看清他的脸时着实吓了一跳。

或许我本不该如此。难道我现在该害怕的东西还少吗?勇气这种东西早已不在我的身体中残存一分一毫。当人恐惧到了极致时,再出现一点稍微恐惧点的东西,那他会不会害怕呢?人在恐惧的时候,还有没有勇气呢?我胡思乱想着。

其实这个人之前我是见过的。我试图缓解恐惧。入夜时分,当人群再也看不清前面的山路时,大家开始找个地方休息。我懵懵懂懂的被人群撞来撞去,直到所有稍微干燥一点的地方都被人占去了。我开始在横七竖八的人中走来走去,饱受咒骂和侮辱,并为我不时的踩着他们的躯体而抱歉。“别在老子面前晃荡了,你这么小一个,哪个地方肏不进去?”虽说粗鲁,却让我在他旁边有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周围传来了一阵阵的呼噜声,间或一阵孩子的吵闹声。这个时候能够睡着的人自然是幸福的,而我,向来不在于幸福之列。我盯着墨色的天空,看见头顶上树枝有如一只有着无数手指头的巨手,压迫的人透不过气来。闪电把一切照的惨白,而这惨白也不过一瞬。耳朵里又传来几声闷响,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然后是一声炸雷,就像在附近,孩子开始啼哭。

我的眼皮渐渐的合上。“不能睡,”我对自己说。然而,眼皮却再也不受控制。我耳边渐渐听到有人说着一些话,一些诸如“独立混成20旅团”“国军”“49军”“罗长官”之类的话传来,伴着这些陌生的词语,我终于渐渐睡去。

很难想象这个时候还能做梦。如果说此时能够睡着是一种幸福,那能够做梦是不是也是幸福的一种呢?

我看见一团团白色的云朵从我身旁飘过,我看见风呼啸的从我耳旁刮过,我看见所有的东西都在飞快的从我眼前飘过,我看见我在往下掉,我看见一只猪,一直长了白色翅膀的猪。

“飞吧。”它说,面带微笑,猪的微笑。

“不,我不能。”我连想都没想,一下都没有。

“看,像我这样。”说着,它扇动它的翅膀,一阵风吹来,它确实是猪,我熟悉这个味道。

“不,我不会飞,我会摔下去的。”

“看,你瞧,这很简单,你只需要轻轻扇动翅膀,它能够把你带到任何地方。”它开始围着我转圈,始终带着微笑。

“我没有翅膀!”我大声喊道,并试图扇动我的手,可是,下降依然没有停止。

“你弄错了,那只是你的手,翅膀,我说的是翅膀。”我无法想象一只猪能够用这么温和的语气说话。

“我做不到。”我快要哭了:“我没有翅膀。”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一只猪都能够有翅膀,而我,却没有。

“所有的东西都有翅膀的,大家都知道。”它说的一本正经。

大家都知道?我继续扇动着双手,可是,我仍然不可避免的往下掉……

“大家都知道?”我在口里嘀咕。这是很多年过去以后,我坐在家乡的那棵樟树下,听一个老头讲着他还是孩子时逃难,梦见一只猪教他如何飞行的故事。

那是1941年3月19号。听说,就在那一年,国军在我家乡附近打了一个大胜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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