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纷纷扬扬的大雪已下了一整天,白雪将这天地染的分明,整个陲城变的银装素裹。朝臣散去后已是子夜时分,已是谊王的她独自站在院中,怜惜的看着枝头的梅花零落一地,她俯下身捡起几片花瓣,若有所思,最近总是容易念起一些陈年旧事,她记得幼时每逢下雪宫人们总会细细的收了梅蕊之雪,用来留着烹茶,二哥却总拿来酿酒……物是人非后,思念入骨。
她拢了一下落满雪花的披风,走上高台极目远眺,在这风雪中陲城内外却都呈现着一片祥和的状态,这是她用尽一生来守护的地方。这些年她从当初的年少轻狂到而今的天命之年,身边最珍视的一切都一点点的远去,她看着亲朋故旧一个个离开,看着强大的王朝一步步毁灭,又看着一个新朝一点点建立……这些年一切在她眼里都成了云淡风轻,运数使然,只是有些东西依旧是放不下。
伫立良久后,她方感到一丝寒冷,雪下的似乎又大了,城外寒山寺的钟声传来,声声震人心神,原来已是四更。钟声落后,不远处传来一声战马的嘶鸣,马蹄声随即传来,是一匹老马,身上无人,该是长途跋涉而来。她打开沉重的宫门,头上带着一抹乌毛的白马喘息着停在门前,冲她打着响鼻,身上还散着热气。
“流云骑”,她认出这正是二哥麒郡王的坐骑,跟自己的“随云骑”本是一胎所生。只是自己的“随云骑”早年战死,而“流云骑”却随二哥一起失踪,这么多年不曾再见过它。流云骑靠近她亲昵的拿头蹭她的衣服、晃晃脑袋,马脖子上系着一块扇形的佩玉,她颤抖手着取下玉佩跟自己手中的两块合在一起,三块玉形成了完整的圆月。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她记得父王叮嘱过他们兄妹的玉佩生不离身,但今日流云骑却带来了二哥的随身玉佩……。
流云骑俯下身子又蹭蹭她的衣袖,她跨上马,踏着风雪一路向城外疾驰,风声雪声在耳畔飞过,雪花树影都在眼前倒退,往时的岁月一幕幕在脑中滑过。一路雪里跋涉,一人一马跌落了爬起,爬起了又跌落,雪越下越大,天地仿佛将积聚了几十载的大雪在今夜顷刻泻下……。
金戈铁马的岁月,雪上行马的今夜,
一个人两世风尘,一匹马半生厮守。
一朝飞雪倾泄十载宇宙沧桑,
一颗冰心承载半世人间坎坷
蓦然回首,怎不叹:
一代英雄一场梦…
风雪更急了,“流云骑”又一个趔趄,神游天外的她跌下来,人和马都在雪上滚了好远,她不顾一切的翻身上马,她知道今日二哥的坐骑突然来寻她,必是二哥已到了生死之际,否则不会来见她。这么多年她寻遍上下,终究是寻不到二哥身影,当年青云寺她放出话“你若出家,我便拆尽天下寺庙,屠尽天下佛徒”,那时她就知道战事结束后若非到死,二哥再也不会见她。
而今想来,王朝覆灭、山河破碎关他们何事?何故要用这一世与二哥的不相见来换取?世人说她贪权势荣华,可这些她生来就不缺,其实从始至终她想要的终究不过是爱她的和她爱的都能在身侧,一世安然,哪怕粗茶淡饭荆钗布衣也好,但谁让他们生在了皇家?谁又让当年那些王室儿女一个个凋零,最后只剩下他们兄妹呢?
“流云骑”又一个跌倒后再也爬不起来,呜呜的发着悲鸣,很快连气息也没有了。她爬过去抱住马头,泪水不断的在脸上划过,又被风吹干。是的,它太老了,再也走不动了……。
她认得这是浮云山脚下,大约20年前兄妹二人打马经过时,她曾指着这山对二哥笑言“若有一天,父王不做鳌王,你不做郡王,我不做郡主,我们一家子就到此来居住可好?”二哥亲昵的揉揉她的头发“傻丫头,别竟是胡思乱想,我们注定了身不由己。当然,如果你愿意,二哥可以设法成全你在此小住”,言犹在耳却恍如隔世。
她葬了“流云骑”,不顾风雪路滑的一路上山,没过膝盖的积雪让她步履维艰,大自然从来都是公平的,就算权倾天下的她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也不过如一个初生的稚儿,不得不臣服在其威力下。并不是太高的山对她而言却并不轻松,早年受过的伤在几年前就隐隐发作,这副身子早已是沉疴难医,之所以还没倒下,只因她还存着一丝期冀。
(2)
山顶上她寻遍四周,茫然四顾却没有发现任何有人居住的痕迹,一切都被大雪覆盖了,仿佛梦一场,她怅然的跌坐地上。不断的被汗水打湿又被冰雪冻住的衣服,早已冷硬难著,此刻她才感到皮肤的痛楚,但这点痛与她而言不算什么,这一生肉体上多大的痛她都经历过,可最痛的莫过于失望一场。
一丝海水的味道若有若无的传来,她有些茫然的站起来带着一丝欣喜的寻着味道走去,原来绕过山障后竟然是大海,这么多年来她不曾再来过这里自然也不会发现,而当年要在这里定居也不过是一句戏言。
临近海水的巨大山岩上有一处落满积雪的院落,柴门四开,近了却情怯,此时的她却有些不敢走近,怕遇见又怕遇不见。早已经看淡生死的她唯独不敢面对二哥生命的终结,那是她这些年里仅存心底的一丝依靠。她小心翼翼的缓步走到木屋门前,想要轻叩房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她走进去,风雪也打进了屋里。榻上盘膝坐着一人,白衣如雪、乌发如瀑,依旧的剑眉朗目英姿挺拔,望着膝前的棋盘似在与人博弈,然而却毫无生机,正是她寻了20年的麒郡王。父王曾经说过鳌国皇室所有人就算到了花甲之年也依旧不会生出一丝的白发,但鳌国皇室寿命皆短,是否真的不会白发她从未见过。
她轻轻的走近,抬手试探着去触碰麒郡王的脸,冰冷生硬,惊得她忙收了手跌坐榻前,泪水再也止不住:“到死不复相见,你果真狠心的留下战儿一人,独自面对这冰冷的天下。”她看到棋盘上一签纸,那是二哥的字迹:
战儿,对不起,终究要留你一人独自面对这尘世。我这一生,从来只是想守护自己想要保护的,可是我这一生既护不住挚爱的五公主;也护不住随自己征战多年的属下;护不住王室的日渐凋零,更护不住你……。你不要伤心,二哥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够活的潇洒肆意。二哥这么多年躲着不见你,并不是怨你,从始至终二哥都不曾怨过你,我只是希望没有我的羁绊,你能不用再受条条框框的束缚,所以狠心的放你独自去飞。
二哥知道,这么多年你不容易,有时候二哥也会忍不住心疼,想要偷偷的带你走,可那是你选择的路,无论如何你都得走下去。记得当年青云寺你指着二哥说“你我都没有资格享受佛院清净”时,二哥是羞愧的更是高兴的,二哥就知道只要有你在,我鳌国便会长兴,这么多年,谢谢你替哥哥们守护这江山。但,始终是二哥对不住你,二哥知道你不信什么往生来世,可是若有来世,希望我们还能做兄妹,下一世换哥哥们来守护江山守护你,换你一世放纵不羁。
“我从来不信什么来生来世,可若能等到你们,我愿意信。”她抱着麒郡王冰冷的身体,喃喃自语。
从小到大,都是二哥在护着她,她闯祸,父王的所有责罚都由二哥替她领了,反倒还安慰她。她喜欢吃鱼,二哥就把鱼刺都剔除后再给她吃,生怕她被鱼刺卡到。当年得知远嫁凉国的五公主客死异乡,她私自出境去找凉王算账,一只脚都踏入了凉国边境,却被二哥一把拽了回去,不忿的她斥责二哥懦弱并跟二哥动了手,唯一一次二哥动手打了她,事后他说“二哥打你,不是因为你跟我动手,而是你罔顾生死”。后来她知道不是二哥懦弱,而是国家利益在前,不允许他那么做;当时舅皇就怕她知道消息后出境,所以下了严令,未经许可私自出关者,不论身份就地斩杀。再后来她跟继位的七皇兄反目成仇,二哥夹在两难境地,不得已出兵伐她,却有意放她……。
她知道二哥这些年虽然不见她,却一直在不远处看着她,守护者她。有一年她自我放逐,醉了酒,失魂落魄的寻找二哥,失足从山腰滚落,其实也是她的刻意为之,她醒后看到身上盖着一袭披风,手腕上系着一条白帕,上边写着:“你若再敢如此,此生再也别想见到二哥”,从此以后果真再也没有察觉到二哥的一丝踪迹。
,“二哥,对不起!战儿错了,是战儿错了……”她知道二哥早就生了遁隐之心,但父王在世时不许,父王走后她又不许,二哥这一生从来只是在为别人而活着。她怅望着那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二哥的余生都是靠与自己对弈打发时间的吧,这一生终究因她而累。
她就这么守着……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雪也住了,一轮明月在东边升起,月华清冷,却摄人心魄。万籁俱寂中她听到了心碎的声音……原来这颗心终于是碎掉了。她试着挪动早已冻得失去知觉的身体,扶好麒郡王,掏出梳子一下下、细致的为二哥束发,就像当年在鳌王宫一样。泪再次滑落,可从今往后,不管岁月多长,这世上都再也没有她在乎的那个人了……。
她徒步走在一夜的风雪里,深一脚浅一脚,茫茫然,不知走向何处。
(3)
次日清晨,大殿上,众朝臣迟迟等不到谊王正安排人去寻找,却看到一身疲倦的谊王正一步步踏上台阶朝大殿走来,披风破了、朝服脏了、发丝也有些凌乱。初生的太阳照耀在身上,让她整个人都像蒙了一层光雾,她走到大殿,走上銮座。
“谊王这是?“是否请御医过来””众朝臣问。
“无妨,昨日赈灾的事继续议吧”她靠在銮座上,勉强支撑着想要下滑的身体,一切与她而言都再无期待,是生是死毫无区别。
“赈灾粮已经发下去,只是昨日一场大雪,京郊有很多民房坍塌……”。
“铛”的一声脆响,仿佛石破天惊,谊王手中握着的蟠龙玉落地,瞬时玉石飞溅,一缕缕金光紫雾从碎玉中射出,大殿上瞬间被雾气氤氲,还伴着一阵阵清悦的鸟鸣,随即所有的光雾凝结成一条金龙飞出殿外。就在百里之外的皇家禁地-紫锐山林上空,随着玉碎声起,一道金光飞速旋转,隆隆的滚动声过后,山林上空巨大的瀑布突然洞开,里边流光溢彩、满目璀璨,玉碎声过后又慢慢的恢复原貌,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从惊异中缓过神来的众人跑向銮台,慌忙的扶起谊王,却发现谊王已故去,而朝服鲜正、面容安详。
城中紫云台上久未未响起的金钟被敲响,钟声响了整整九九八十一下,这代表着天子故去的钟声上一次敲响是在几十年前天耀圣皇驾崩之时,而今自她以后这个钟声恐怕再也不会响起。此后一连七日,陲城和紫锐山林上空都被金光紫雾笼罩,和煦温暖,一如几十年前她出生之时。
其实,就这样走了,也好,真的很好,黄泉路上也许能赶得上他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