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课记

一般情况下,不喜欢出去听课。

当听了许许多多完美的课以后,就实在不想再听了。一节完美的课,就像一个太完美的女人,一处太可心的风景,一场太精巧的演出。因为太精巧了,就失去了自然的风韵,没有了真实的底蕴。听了这样的课,感叹一声:此曲只应天上有,然后摇摇头,逐渐从“人间哪得几回闻”到了“人间根本不需闻”。因此,听课,大多时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本来也不抱多大的希望,以免于失望的落差。

更多的时候,不需要去听,就能够猜测得出将会是怎样的一节课:老师很用心地力求出人意料地导入,然后环环相扣,把学生带入情景,学生说出早已预设的答案。听这样的课,我总是会想到“入我网中”。学生只是需要被网的鱼,讲课的老师,就是渔夫,而听课的老师,是站在屏幕外观看捕鱼的人。学生,本来是学习的主体,现在成了一盘色香味俱备的大菜。我想看到原生态的、活生生的学习,而不是被预设的学习。学习的过程像原始丛林中的探索,而不是城市园林中的漫步。没有意外的加入,没有探索的过程,这盘“大菜”就像被精炼了的食物,必将造成营养不良的隐患。同时,由于过于精细,养成了学生一种精细的阴柔,失去了来自自然的粗狂与阳刚。这还不说有些课实在是“不忍卒听”:看似深情实则无情,用逗乐来迎合学生,用曲解来消解作者。

这样的课,实在不想再听。

带着这样的认识,我到了贺昌中学。

贺昌中学是百年老校。我们到的时候还早,就和刘老师在“袖珍”操场上遛弯儿,略略地闲谈一会儿杂事。等到了第一节课开始的时候,我们各自进了要听课的教室。

趁着等的时间,我同旁边的学生交谈起来。于是我知道了这是国际班。贺昌的国际班与山上的志成班应该属于一类型的班级。与我说话的男生懒洋洋的,问一句说一句,不肯多说一个字。他说今天是星期,因为要听课的缘故,才不得不到学校。我明白他消沉的原因了,换作我,也不愿此刻从暖暖的被窝里钻出来。他们也是高二,心底里我把他们看作我的学生的对手。还想问问他一些其他的事情,老师站在讲台了。

今天听得是《渔父》,两个老师同课异构。我希望听到与众不同的课,能够让思想一紧或心灵一颤的课。

讲课的老师叫王静,看样子三十出头吧,普通话标准的让我羞愧。然而我有隐隐的担心,她对于将要讲的课文来说,太年轻了。要理解屈原和司马迁,读者须经历生死变故,经历生之热火与死之寒冰的淬炼,才能够真正明白“向死而生”的全部含义。历练不深,自然就只能拾人牙慧,甚至照本宣科。我最怕讲屈原杜甫除了爱国就没有了,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作医学院里的尸体一样地解剖,将生死过程中的抉择与纠结统统省略,即使说上一千句“To be or not to be”也感受不到心灵撕裂的痛楚。生存,是所有生命体的本能,面对死,并不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情。这个经验,没有经过的人是不会感受的。理解了这一点,才能够理解屈原“行吟泽畔”的“吟”,这不是啸歌,是生命在痛楚中不由自主的呻吟,是面临抉择是左右为难的自言自语,是内心不屈不甘的喃喃不休。生命的教育,不是道理,而是经验的传递,生命与生命自己的对话。就像杜甫的《登岳阳楼》,如果只是让学生理解了“忧国忧民”,我以为至少是在某种程度上的失败。因为即将走向湮灭的杜甫,已经感受到了死亡之神的足音。站在死亡阴影中的杜甫,回头望去,其内心的复杂,岂是一个“忧国忧民”就能够说得尽的?没有经过灵魂的挣扎,史铁生的“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情”这句话就只能解释为对生命的旷达。同样,也就不能理解王国维的悄然辞世。

王静老师的讲课,有板有眼,在规范中有灵动,于细微处见精巧。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小小的惊喜之后,就陷入了脑筋的死机状态。接着,他讲到了屈原的爱国主义。我低下头,闭上眼,想假睡一会儿,让脑筋松弛下来。但紧接着我大吃了一惊。

因为,她讲到了渔父的智慧,生命的可贵!

讲屈原,可以讲生命的可贵吗?当然可以。但是不能以消解屈原的生命意义为代价!如果渔父的生命哲学是应该弘扬的,那么为什么进入联合国世界名人录的是屈原而不是渔父?如果屈原的宁赴清流甚至成为一种可笑的举动,这样的教育对于学生对生命价值和人格尊严的理解将会形成怎样的影响?上帝!

王静老师引用了许多学校里自杀学生的实例,在惊讶的“哦”之中,告诫学生要珍爱生命,不要轻易把生命交出去。这时我才抬起头来看她。

我的担心,终是来了。

且不论寻常自杀者与屈原的自杀没有可比性,单就消解屈原自杀的意义而言,说得不客气点儿,简直是亵渎。我们的这个社会价值多元,但越是在这样一个多元的社会里,越要坚守一个民族的历史脊梁。不要用多元消解民族之魂,不要用浅薄的生命关怀来亵渎英雄之灵。屈原地下有知,会不会再次发出“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感叹?尽管有一千个观众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现实中的哈姆雷特就只有一个!我们可以对英雄作多角度多层次的解读,但我们不能用庸俗去瓦解崇高,用浅薄去嘲讽伟大。北岛说“在一个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他在那个遍地荒唐的年代,发出这样悲愤的呼喊,甚至用“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来对黑白颠倒的社会加以控诉。先贤已去,来者可追。历史上的屈原死于国难,我们不能在今天用曲解来再次用浅薄把他溺毙!如果这样,对于屈原,我们会有罪。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价李煜,说他亡国之后“经此一变,感慨遂深,境界始大”。李后主前期词风绮丽温柔,后期词风沉郁悲壮。人生经验的不同,以至于斯。对生命境界的不同理解,导致了对屈原不同的解读。我想,我们将向后代传递一个怎样的屈原,我们是希望我们的后代在污浊的世上随波逐流还是捍卫自尊?如果,我们的后代,只能明白生命的可贵,却不能理解尊严的难得,那么,这是不是一种自私?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陈子昂的幽州台之叹将再度响起。前不见古人,因为古人精神已死;后不见来者,因为民族之魂已灭。这份孤独,屈原感受过,司马迁感受过,杜甫感受过。到了今天,我也在感受。

于是,我很无语。

接下来的近十分钟,我一片茫然,无法听进去。课后,我走到教学楼外的天桥上抽烟,不想说话。

仲秋浓寒,加之天阴沉沉地好像要降雨。冷静下来后,觉得其实王静老师的课,优点很多。她也是一个认真的老师,这从她精心的准备中可以看出。我与其说是对她的愤怒,不如说是对当下语文教育现状的愤怒。我们的语文教育,已经低智化到了只会简单的类比思维,单纯到了唯美主义的纤弱。要知道,这是婴幼儿都会采用的思维方法呀。语文,与真正的生命体验越来越远,逐渐变成了学生中学课程中的点缀和消遣。语文将死,死于我们的老师。

这,是不是我们自己的悲哀?

第二节课在毫无希望中开始,以至于我都不想再看资料上讲课老师的姓名。当一个女老师走上讲台的时候,我的失望又加重一层。

尽管我一次次对自己说不要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但事实却往往对我说no。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想法,语文老师中的女性比例应该少一些,因为我极少看到有女性老师能够把课文处理的大气磅礴境界轩昂。所以,我扭头看着教室的窗外。

老师开始讲课了,讲诵读的方法。我的失望将要跌倒最低点了。我最怕听到赵忠祥一类的文艺腔的读课文。这些声音好像酸液,软化着骨骼。美吗?听起来很美,但就是没有骨头。不过还好,老师没有读,她只是强调了读的方法。

接着她讲到了渔父初见屈原问的第一句话,说渔父的语气应该是调侃嘲弄的,这时我才转头看她。

果然,有一个学生站了起来,反驳她。

碰撞已不可免。

有很多的老师,最受不了学生站起来表示不同,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质疑,自尊受到了伤害。我一直觉得这些老师没有明白尊严和面子的不同,也没有明白学习的特性。特别是在这么多老师的注目之下。教室里有了一些骚动。

她没有脸红!但也没有妥协。给那个站起来的女生解释着自己的理由。最终那个女生不情愿地坐下了。

我开始有了兴致。她解释时引用了屈原在《渔父》中的“举世皆”两句话,说人格的伟大就在于自己的价值观不同于俗人的价值观等等。

读过《乌合之众》的人,会对群众心理产生起码的怀疑。任何时代,清醒的绝对不可能是多数人,超越时代的更不是大多数。正因如此,真正超越时代的人,往往不是同少数的那么几个小人斗争,往往是同大多数的俗人在斗争。普希金一样的两个人拔刀相向,这是匹夫之勇。而能够于千万人之中独往才是绝世之勇。先知的命运不是死于黑暗的统治,而是死于民众的愚昧。当年火烧布鲁诺时,站在一旁热烈欢呼的是黑压压的民众!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后,冲他吐唾沫扔石头的也是普通民众。人民的眼睛并不总是雪亮的,更多的时候是白内障的。不能够明白这一点,就不能够明白民主的罪恶。屈原的死,同民众之间的关系,史书上没有记载。但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表达了自己不被世俗所容的痛苦。司马迁往往把自己比作屈原,正因为他与屈原许许多多相似的命运。

我打开资料,得知了她的名字:李静英。开始认真听课。下面主要是她在讲,几乎没有讨论。

这是可以预见的。传统语文教育之下的学生,是很难理解她所讲的内容的。还好听课的学生尚在青春,热血还在,纯净还在,还没有深受世俗的污染,这多多少少能够帮助他们走进她所讲的世界。

古人说“文以载道”,语言只是“器”,是达到“道”的梯子、桥梁、路。道,不可能是铺在地上,一弯腰就可以捡起来的。而恰恰在这一点上,现代语文教育缺失了。就像我经常和学生说,中国文化的核心在乾坤二卦的爻辞中一样,学生感兴趣的是算卦,而不是其中的“道”,就像学庄子时学生喜欢庄子梦蝶而飞却不明白物我同一的境界。就像批判庄子“逍遥”的唯心主义却抛弃了庄子的相对论核心。我们的教育,往往不是努力提升学生的思想和精神境界,而是顺应学生的趣味而“媚”。教育到此,语文到此,自然被学生视为消遣与陪衬。

李老师讲得很激动,肢体语言也就剑拔弩张起来。而教室里很沉默,被叫起来的学生也支支吾吾,难以成言。

而我却以为,这才是真的语文。

语文,其实是很难的。

因为语文关注着人,人的精神,人的思想。所有东西一旦和人结合,立刻就变得复杂,但这也正是语文的魅力所在。语文是最忌讳简单化和公式化的,但也是最坚守最唯一的。通过语言,老师要给学生带去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有美好、崇高和伟大。而恰恰这些,是在现实中最稀有的。在世俗之上,在物质之上,在欲望之上,还有一个世界可以让我们感受到人格的崇高和伟大,可以让我们感受到精神的纯粹。这个世界,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上去的,需要经历思想的跌跤,精神的受挫,让后在经受了痛苦的淬炼之后,精神才会因之而洁净刚韧。我知道,她想让学生感受这个世界。

但,这个世界很小,容不下太多的人。它不是大戏台,而是流觞曲水。在接下来我同学生的交谈中,也证明了这一点。我问旁边的学生,那个男生说:

“两节语文课都不喜欢。”

“为什么?”

“第一个没有学到什么,第二个我听不懂她讲的。”

我低下头,一会儿说:“真的听不懂吗?”

“也不是吧,”他认真想了一下,“就是觉得她讲的东西不习惯。”

我想了一会儿,对他说:“也许你误读了她了。”

我看到吃惊地看着我。我不再解释什么。

课后,我与李老师交谈了一会儿,想留个她的电话,她被叫走了。

现在我记下今天的听课经历,我想,毕竟有人开始认真思考我们的语文教育,并在实践中开始寻求改变了。我,她,我们一样的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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