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街道基本上没什么人了，路边的店铺也都关门了，除了昏黄的路灯外，基本上一片黑暗。特别是在这个比较远离市中心的居民区，基本上到了晚上就没有什么明亮的地方。地面是湿漉漉的，应该是刚才下了一阵雨。十几分钟前，李明轩在家里因为跟母亲的争吵声太大，连外面下雨了都不知道。九月份，也差不多该入秋了，气温也降了下来，再加上风一吹，阵阵凉意也起来了。

李明轩在街上游荡着，双手插在兜里，脖子缩在单单的一层外套里，此时的他还没有从刚才同母亲的争吵中缓过来，神经依旧有些麻木，感知不到周围的冷。他目光呆滞，只看着他脚下在昏黄的路灯衬托下的人行道，这是由一块一块凸起的石砖铺成的，有的砖块碎掉了半截，有的直接在这条路上消失，留下一个水坑。从李明轩出生以来，这条路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从来没有施工队翻修过。这个远离市中心的偏僻地带，成为了市政府近年翻新城市被遗落的地方，所有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准确的说是被遗弃的人们，全都了无生机，每天到晚就重复着同样的事情：起床，上街摆摊儿或者去自己的小店铺里开始营业，然后收摊或者打样。李明轩一直认为这样生活的人已经完全废掉了，他们对生活没有了憧憬，就是摆着能混一天是一天的态度。于是自从他懂事起，就想着一定要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鬼地方，这里跟垃圾堆没有任何区别！他也经常想不明白，自己根本和这群废物是两类人，为什么老天要把他安排在这里出生？这不应该是他这种人该经历的东西，他白白受的这些罪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好在李明轩中考还算争气，考上了他现在就读的高中，这所高中在全省算是顶尖的了。虽然他进入的班级是全年级水平最低的，远不及那些优等生云集的火箭班、实验班和少年班，而且这所学校离家很远，每天都要做半个小时大巴才能到（他家那一带连地铁都没有通），但是他已经很满足了。不过，在上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周围的同学和他以前生活环境里的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单单是学习成绩好，懂得知识多一点。要问他们为什么要学这么多语数英理化生，他们都答不上来，唯一的答案就是考个好大学，拿个好文凭，然后找个好工作，最后赚很多钱。那他们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李明轩曾这么问过他们，但是没有人知道，有些人则用了万能答案：国家的栋梁。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李明轩心想，自己花了这么大功夫难道就考上了这么一所所谓的全省顶级高中？如果学校只是让学生学乱七八糟的科目却不启发学生真正想成为的什么样的人，那学校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如果教育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学生上学、拿文凭、赚钱，那么这种教育有什么灵魂？

太可怕了！李明轩在心中感叹，很多人奋斗十八年累死累活学了这么多知识，却不会认识自己，连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实在是太可怕了！这种只会培养出一堆没有自我意识的集体的教育究竟会把一个民族带向什么方向？

我绝对不可以跟他们一样！李明轩从那时起就立下了这样的信念。于是他每天早上起床都会问自己：我是谁？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然后渐渐地，他回想起自己的童年，那时他特别喜欢看漫画。虽然生活很不容易，但是每当他翻开一本漫画，沉寂在漫画那天马行空的世界里时，所有的不快、焦虑、悲伤全部都消失殆尽。漫画对李明轩来说，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媒介，还是能给他心灵慰藉的东西。于是他重拾起小时候的爱好，开始不断学习画漫画，自己创作作品。他发现，当一个人有信念的时候，每天都活得很快乐。然后，他的学习成绩呈现断崖式下滑。但他不在乎，这样子总比那些空有一副躯壳的所谓的好学生要好。

可是，在传统观念下成长的大人们无法理解李明轩这样子，对他们来讲，只要是学习之外的事情都是不务正业。班主任党老师开始找他谈话，然后批评他，没收他的漫画。他的母亲也反对李明轩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导致母子二人的关系变得很僵。其他同学的家长也告诉自己的孩子离这种差生远一点，要多跟优秀的人打交道。悲哀的是，他们对优秀的定义是那么的狭隘。更悲哀的是，他们的孩子竟然听从了父母的话，看来对家长来说，教育只是为了让下一代听话而不是追求自我，然后他们用这种观念成功洗脑了他们的子女。现在全班只有韩涵是李明轩唯一一个关系要好的人，原因很简单，就是他也是跟李明轩一样，有着自己的兴趣爱好——音乐——却因为成绩跟李明轩一样差而被视为坏学生。每当他们走在一起时，别人都会叫道：“怪胎二人组！”

其实这种所谓的差生只是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而这个方向只是跟主流观念所认为的方向有些不合，他们需要的是正确的引导，而不是被扣上一个怪胎的帽子。而这些人往往一边找不到能够理解他们、引导他们的人，一边又被主流排斥，内心是非常孤独的。为了不被不理解他们的人攻击，他们总是会选择把自己武装起来，有些极端的人选择了把自己打扮成社青的样子，只有让自己看起来凶一点，就不会有人敢欺负他们。

一路上，李明轩想了这么多，但是当他的思绪回到自己的身上时，他发现此时的他完全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跟他以前想要摆脱的人一模一样。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将走向哪里。他所爱的东西全部被撕碎了，他的人生方向全部被毁掉了。坚持了这么长时间的努力却换来这么一个结果，这令他十分抑郁，看来自己也无法逃脱被这群没信念的人同化的命运。

天上渐渐飘起了雨丝，打在李明轩的脸上，这时李明轩才感到了凉意。他伸出手，在细雨中独自站着，他闭上双眼，任凭雨丝落在他手上、脸上，甚至脖子里。这种感觉真舒服，就让这细雨把一切都冲刷掉吧，过去的李明轩已经死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死了。

“臭小子，看我不打死你！”突然，在李明轩身边的巷子里传来了骂声。

这么晚了，谁还精神这么大？李明轩心里很好奇，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进巷子。

这地方真脏！李明轩看见箱子里的一排排垃圾桶，还有缺德的人随便扔在垃圾桶外的垃圾，都用黑袋子装着。在雨水的冲刷下，垃圾堆里流出了恶心至极的绿色液体，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臭味。李明轩赶忙捏住鼻子，趁着自己还没被熏到吐出来。这应该是在某个饭店的后门，每晚下班时饭店里的人都会把吃剩的饭菜倒到这里。再光辉的背后都有阴暗的角落。

厨余垃圾最恶心了！李明轩心里咒骂着，脚步一点点挪远。同时，从前面的拐角传来的咒骂声越来越近，仔细听，还有拳打脚踢的声音。

有人被打了！李明轩意识到。他从拐角探出头来，之间一群混混儿正在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在巷子墙头的灯泡发出冰冷的白色灯光，照亮在它前方飘过的雨丝，和这群人的背影，地上的积水反射出这白色的光芒，这光芒时不时被混混踩一脚，散成波纹。

由于人们都围着被打的人，李明轩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根据身形可以推测是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人。

现在怎么办？李明轩很害怕，害怕他自己为什么要走到这个地方来？这不是撞见社会人了？但是看见这个自己的同龄人被打，心里总觉得需要帮助他一下。但是自己根本不会打架呀。

李明轩被吓得大口吸气，正好，周围垃圾堆的味道全被他吸到了嘴里。一阵反胃的感觉涌上来，李明轩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但是还是止不住干呕了一下。

“谁？”拐角另一边发出了混混的声音。想不到他们的耳朵这么尖，居然干呕一下都能被发现。

“他妈谁在那儿？滚出来！”小混混的脚步声走近了。

完了，要被打了，还是逃吧！李明轩心想，但是自己总不能见死不救，现在也不知道上哪报警……对了！李明轩看见了眼前的垃圾桶。

这群混混儿看见了李明轩，冲了上来，李明轩以最快的速度推倒垃圾桶，挡住了混混儿，里面的垃圾涌了出来。这种敏捷都是平时李明轩为了不被老师发现漫画练出来的，想不到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操你妈别给老子跑……哎哟，臭死了，呕……”从背后的声音来看，这帮家伙被臭得不轻。

李明轩沿着巷子飞奔着，现在，他遇见了两个麻烦。首先，混混在后面穷追不舍；其次，他在这曲里拐弯的巷子里迷路了，根本不知道往哪跑！

怎么办，怎么办？！李明轩慌张地跑着，东张西望，全都是墙！他发现自己怎么那么傻，人没救下自己也要遭殃了！好想回家，哪怕整天跟母亲吵架他也认了！

李明轩拐向又一个拐角，“咣”的一声撞到了一片水泥墙上。这是死胡同！完蛋了，这下无处可躲了！

“哎。”突然有人在李明轩的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李明轩吓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别叫！你想害得咱俩都被发现吗？”背后的人立即捂住李明轩的嘴，李明轩一回头，是那个被打的同龄人，现在他看清这个人的样貌了。这人个头并不高，只比李明轩高出一点点，身材跟李明轩差不多，都挺瘦的，不过这个人是营养不良的那种瘦，李明轩是本来就是瘦身材的人。这人的头发留得长长的，刘海盖住了额头，只留出一个眼睛，皮肤黝黑，脏兮兮的，还有刚才脸上挨过打的伤。

李明轩赶忙把这人的手从嘴边挪开，往后退了几步，恶心地干呕了一下，说：“呕，别拿你的臭手碰我嘴！”

但这个人并没有理会李明轩说什么，而是灵活地纵身一跳，一只手抓住墙沿，双脚蹬住墙面，用摩擦力让自己不滑下来，另一只手伸向李明轩，说道：“赶快，趁他们还没追上来！”

李明轩犹豫了片刻，想着后面的人要追上来了，还是一咬牙极不情愿地抓住这只脏兮兮的臭手，爬到墙上。然而，当他刚抓住对方的手时，后面的混混已经追上来了。

“踩住凹下去的地方！”这人喊着，李明轩赶紧找到一个墙上的凹槽，加快了他爬墙的速度。但是再快也比不过混混跑的速度，只见一个混混冲上来了，马上要抓住李明轩的裤脚。

这个与李明轩同龄的男生，立即抓起墙边上的一个用来防盗的玻璃片，朝着混混扔去，玻璃片精准地被扔到了混混的脸上，划破了面颊，疼得对方大叫。在这个间隙，两人顺利地翻过了墙。

从墙上下来后，眼前还是一条巷子，看来他们并没有完全跑出去。这个男孩向李明轩示意，继续跑。

“什么，还没甩掉他们吗？”李明轩喘着气，边跑边问，刚才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爬墙，已经让他累得不行了。

“这个巷子全是他们的地盘！”男生继续在前头继续带着李明轩继续跑着，很显然，爬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依旧浑身是劲儿。

过去李明轩总是听说这一带的治安特别不好，地痞流氓随处可见，这次可算是见识到了活生生的了。他一直很少来过这地方，今晚不知怎么的就闯进来了，以后一定要改掉边走路边游魂儿的坏毛病！不过，这个跑在他面前看起来跟他一样大的男生到底是谁？难道也是那个黑社会的，然后今晚赶上帮派冲突了？不对呀，那他的同伙去哪了呢？

“站住！”那帮混混的声音又传来了，他们绕路追了过来，果然是他们的地盘，他们一定很熟悉这里的路线。

怎么还有啊？有完没完啦？！李明轩内心崩溃道，要没有力气了啊！

突然，那个男生停了下来。李明轩也跟着停下来，之间他们面前是三个岔路。

“咱们分头跑，你往左，我往右，然后你跑到第二个路口右转，再到下一个路口左转，继续跑过三个路口后往左拐两次，看见新的岔路口跑中间那条道！”男生指着路口比划着，“然后我们就在那里集合！”男生说完就跑了。

“什么什么什么？还有我为啥要跟你集合？”李明轩被绕的云里雾里，但来不及了，他赶紧往左跑。

然而，他压根记不住那家伙说的话，他绕来绕去，又绕来绕去……虽然早就跑乱了，但是那群混混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哈，好歹甩掉他们了，估计这么绕他们也都晕了吧。李明轩在心里庆幸道。

突然，当他拐向一个拐角时，脚下突然踩空，掉了下去。他站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屁股，之间那个男生站在他面前。

“你咋这么慢？”男生说道。他的身后是一条水渠，通向黑暗的前方。

这是下水道！李明轩意识到。

“快，跟我来！”男生拉着李明轩。

“干什么？”李明轩问道。

“跳进去，顺着水流就是这个巷子的出口！”男生回头冲李明轩喊道。

“啥？！”李明轩大惊，自己只是跟母亲赌气出去走一圈，干嘛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不由李明轩分说，男生将跳进水渠，同时将李明轩拉了下来。

“憋气！”男生喊道。

李明轩捂住口鼻，闭上双眼，接下来是在黑暗中的一阵天旋地转。李明轩怕极了，但在水里又喊不出口，他只能在心里默念：老妈对不起，如果有来世，我再也不乱跑了！

“唰”的一声，李明轩似乎感到了一丝光亮。水流带着他们从一个水泥管道里出来，两人掉到了下面的小河里。

李明轩睁开双眼，把呛在口鼻里的水咳了出来，屁股正被河底的石块磕得疼着。那个男生正从浅浅的河水里爬起来，用水搓了搓自己的四肢，走向岸边。河水的两旁全都是树林和草地，天上的明月正照亮着他们。背后是那座巷子，这里是实打实的荒郊野外。

“嫌脏的话用河水洗一洗。”男生说道，坐在岸边的草地上。

“呼……呼……”李明轩喘着粗气，刚才的水下过山车让他魂飞魄散，“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程小辕。”男生说道，这名字听起来像程序猿，但是这家伙的长相跟程序猿完全不搭边。

“我不是说你的名字。”李明轩说着，从河水中站起身来拧了拧身上的水。

“哦，我是这一带的帮派首领，我小弟被人欺负了，所以来找这群家伙麻烦，想不到这群人那挺多。”程小辕漫不经心地说道。

李明轩一惊，向后退去。果然是碰到社会人了！天哪，这附近该不会有他的同伙吧？赶紧跑，我可不想刚跑出来又被逮住！

李明轩赶紧拉好拉链，转身就走。

“哎，这么快就走，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程小辕站起身来，朝李明轩吆喝道。

李明轩没有回头，慌慌张张地走出小河，朝树林里跑去，消失在了树林中。

“喂，我逗你玩呢！”程小辕看出了李明轩被自己刚才那番玩笑吓到了，但是现在李明轩已经跑不见了。

不过，今晚的经历让他很难忘，难得有人在自己危难之际伸出援手，一定要感谢一下这个人。可是接下来去哪里找这个落荒而逃的胆小鬼呢？程小辕闭上眼睛思忖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这家伙身上穿的校服在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