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梦小姐，再见。”
孟小梦再一次满头大汗地从梦中醒来，窗外却仍是黑漆漆的夜空。
梦小姐，再见。这是他们最后的对话，看似告别，却来不及告别。
离开那座城市几乎是她这辈子下的最快却也是最坚决的决定，离开那个人也是她这辈子下的最快最坚决的决定。甚至在她都还没有萌生离开他的想法的时候，她就已经身处异乡与过去告别了。
直到三年后的今天，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夜夜惊醒地睡满了三年，又是怎么在没有太阳的日子里度过一年又一年的阴雨连绵的。
她叫孟小梦，福利院长起的名字。据说她被送到福利院的时候才不过两个月大，那天院长做了个梦，梦到了他姓孟的初恋，所以就给她起名孟小梦。
是的，孟小梦是福利院里长大的孩子。不过她一直认为她的生活很幸福，院长是个老好人，对福利院的孩子没有不好的。C城就那么一座福利院，政府又重视，说起来他们这些孩子都算得上衣食无忧。
不过院长常常看着她的左腿叹气，就因为这先天有些残疾的左腿，让她错失了许多被领养的机会。
孟小梦自己倒是不愿意被领养的，她觉得在福利院就很好，每个周末都会有很多人给她送来好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和她一样的许多孩子，大家热热闹闹的，干嘛非要被别人领养呢？
大概在孟小梦七八岁的时候，C城就流行起了一种资助贫困儿童的新风尚。那些个有钱的企业家，找不到贫困儿童了就来福利院认领一个孩子，出资资助孩子上学生活以博取一个“公益奉献”的名声。
孟小梦的形象简直就是典型的被资助的可怜孩子，其实她还挺不乐意的，因为她不喜欢自己瘸着左腿的样子被放大到各个媒体上。可是看着院长喜笑颜开的模样，她只能忍住了。
和乔太阳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好巧不巧，乔家这个“金融新贵”就是资助孟小梦的“好心人”。
还记得乔太阳头一回见到孟小梦的时候，就对她的名字颇有微词：“你是梦我是太阳，有太阳的时候就不能睡觉，不能睡觉就不能做梦。所以我们两个人之间就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不过就是八九岁的被宠坏的小屁孩，还“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要不是大人都在，孟小梦一定不屑于理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二代。
看着大人们尴尬的模样，孟小梦轻描淡写看了一眼比她高了半个头的乔太阳：“谁说有太阳就不能睡觉了？你没学过‘白日做梦’这四个字吗？”
乔太阳也不生气，只是崇拜地拉住孟小梦的手：“你知道的真多！那好吧，我就允许你和我共存，我们就是白日做梦组合！”
童言无忌逗笑了在场的所有人，孟小梦也笑了。
她笑到不是因为觉得乔太阳说的好笑，而是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还有人的手会比院长的更加暖和，她最喜欢暖暖的感觉了。
开始叫她“梦小姐”是在他们上了初中的时候，他上初三，她才初二。那一日他将她送回福利院，而后煞有介事地摘下头顶的帽子行了个标准的绅士礼：“梦小姐，祝你好梦！”
知道他最近对欧洲小说十分着迷，孟小梦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孟小姐？好土的名字。倒不如你看的书里的玛丽安小姐好听。”
乔太阳对孟小梦这样直白的拆台很是无奈，他皱眉：“是做梦的梦，梦小姐，多有创意！多梦幻！玛丽安小姐，真俗！”
孟小梦转身不再理会他，嘴角却是弯弯而翘：“切，什么梦小姐！我要是梦小姐，那你不就是太阳先生咯？”
乔太阳看着她背着书包一瘸一拐的背影，又挥了挥手中的帽子：“你回去和阿籽说，我们这周末就来接她，转学手续已经给她办好了！”
孟小梦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嘴角从一个上弦月变成了下弦月。
阿籽是和她同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也是还不记事的时候就被送来了福利院。之所以叫阿籽，是因为她被送来的那天院长最心爱的葵花结了籽。
不过阿籽和孟小梦不同，她的身体完好无损没有一处残缺。不仅如此，她的长相是福利院所有女孩子中最好看的了。
这样好看的女孩子自然有许多家庭都想要领养，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被领养了许多回，每一回的结局都是被送回了福利院。她离开的最长的那次，也不过半年的时间。
不过她刚回来，就被前来探望孟小梦的乔太阳的父母看中了。孟小梦觉得那天她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穿了一身洁白的裙子坐在入院必经的秋千上吹口琴引起乔家的注意。
孟小梦的心里是有着嫉妒的情绪的，乔家资助了自己那么久都没看上自己，偏偏一眼就看中了那个玩弄心机的阿籽。乔家父母都对她喜欢的不得了，乔太阳也是一口一个“阿籽阿籽”地叫着。
可是孟小梦也不得不承认，阿籽的那套的确更为那些家庭受用。像自己这样左腿残疾还不会哄人的人，活该她一辈子都只能待在福利院里！
二
从那时候开始，“三人行”的日子就来临了。不得不承认乔太阳是个好哥哥，每天放学之后他一定会把孟小梦送回福利院再回家。阿籽顺利改名乔姿之后，孟小梦看见的就是他们把她送回福利院之后结伴而行的背影了。
这一回阿籽没有再被送回福利院，因为终于有人能顶下来她“嗜偷成瘾花钱成精”的黑锅了。
没错那个人就是孟小梦，阿籽说梦小姐在学校谈恋爱了，所以就学会花钱了。
乔太阳说，他也看到梦小姐去酒吧和社会小混混厮混。而事实不过是阿籽叫她去酒吧救她，顺便告诉乔太阳她在酒吧的事让乔太阳做了目击证人。孟小梦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没脑子，居然落到这样俗套的陷阱里去了。
“梦小姐”这个名号也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就连乔家父母也喊孟小梦叫“梦小姐”。
不过“太阳先生”这个称呼，孟小梦就只有私下里的时候才会叫这么叫乔太阳了。
发觉自己似乎爱上乔太阳这个事实的时候，乔太阳已经在千里之外的南京大学完成了他头一年的“经济管理”的学业了。
彼时的孟小梦也考上了南京大学，可是却被乔家父母告知他们没办法继续资助她了。因为乔姿想要出国学习艺术设计，所以乔家父母就“牺牲”了她这个“劣迹斑斑”的孩子。
乔姿果然如愿以偿地出了国，孟小梦也靠着院长的支持顺利地去了南京大学。
“太阳先生！surprise！”
当孟小梦一脸雀跃地出现在乔太阳的面前的时候，乔太阳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那个时候孟小梦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叫乔太阳“太阳先生”了。
乔太阳从来没有给孟小梦表白过，可他的手也没有再放开过孟小梦的手。就这么两人一直牵了三年的手，直到乔太阳毕业临行的那一天，他的唇轻轻地覆盖在了孟小梦的唇上。
“梦小姐，我在C城等你。”
孟小梦大学最后的一年几乎都活在这句话的梦里，那个吻让她觉得她就像是青蛙，终于被王子吻醒变成了公主。
“太阳先生，你会娶我吗？”
她常常这么问乔太阳，她觉得乔太阳就是她的太阳，如果有一天他没有理她，她的世界就阴云密布一整天。
孟小梦也由此感觉到了异地恋的辛苦，她偶尔也会小伤感小矫情一把。
可乔太阳从来都没有对她发过脾气，哪怕她无理取闹没事找事，乔太阳都只需要说一句“梦小姐，我会娶你。”那么孟小梦就会又乖得像一只小猫一样了。
当孟小梦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终于回到她心心念念的那座城市的时候，却是暴雨如注。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号码为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孟小梦坐在火车站的台阶上，暴雨冲垮了她最后的希望。
明明说好会等我，为什么连最后这两天都不肯等下去？
说来也奇怪，二十二岁刚从大学毕业的孟小梦只找了二十四岁本该留在这座城市里等她回来娶她的乔太阳二十四个小时。
在他消失的第二十五个小时，孟小梦就换了手机号扔了有关于他的所有东西。
她回到了福利院，帮着已经驮了背花了眼的老院长照顾翻新了的福利院。老院长仍旧常常看着她残疾的左腿叹气：“梦小姐啊，这只腿真的害惨你了！”
只有老院长还叫她梦小姐，福利院的孩子们都叫她“梦姐姐”，想在福利院领养孩子的家庭又叫她“孟副院长”。她看着那些孩子们一个个笑靥如花，突然就体会到老院长当年看着他们的感觉。
后来老院长告诉她，乔家坑害消费者被查了，乔家夫妇就带着乔太阳和乔姿逃去了澳大利亚。
乔太阳，孟小梦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狠狠地吸了吸鼻子。乔太阳是大混蛋，太阳先生负了梦小姐！
孟小梦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乔太阳了，可是他就那么轻轻巧巧地出现在了孟小梦的面前。那天太阳正好，孟小梦站在福利院门口刚送走那个被领养的孩子，就看见乔太阳黑黑瘦瘦地站在她前方五米处正笑着看着她。
不知道究竟该笑还是该哭，孟小梦只是愣了三秒钟，而后转身就关上了福利院的大门。
“梦小姐，我回来了。”
就在大门即将关上的最后一秒，乔太阳的这句话还是让孟小梦伸出手阻止了两扇铁门的碰撞。
“太阳先生，你为什么要回来？”
三
彼时的他们都已经过了二十五岁，岁月留下的痕迹却掩盖不住眼中的悸动。孟小梦觉得自己此生大概就败在乔太阳手里了，他更成熟了，却更有魅力了。
乔家虽然逃去了澳大利亚，最终还是没有逃过破产的命运。乔太阳说，他是被逼着去了澳大利亚的，他有一万次找到机会给孟小梦打电话，可是她已经换了号码。
孟小梦才不相信他真的给自己打了一万次的电话呢。可爱情就是有这种魔力，即便时光荏苒，她心中在角落中苟且而活的心软和思念终于还是打赢了所有无法原谅乔太阳的理由。
“太阳先生，我们结婚吧。”
相逢不过三天，孟小梦的脑子里就不受控制地产生了这个疯狂的想法，更不受控制地将这个疯狂的想法疯狂地告诉了乔太阳。
其实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孟小梦就后悔了。她这样急迫，会不会让乔太阳觉得自己不够矜持？
就在她打算落荒而逃的时候，乔太阳却稳稳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再一次低头吻了她：“好，我们结婚。”
比起当年那个青涩的吻，这一次的孟小梦长进不少。在乔太阳的唇即将离开她的唇的那一瞬间，她轻轻地咬住了他温热的唇瓣：“太阳先生，我们以后就是白日梦组合了！”
出乎意料的，就连乔家苛刻的父母都没有阻碍他们谈婚论嫁，似乎还对孟小梦格外地热情。
孟小梦以为，她美好的生活就要展开了，直到穿上婚纱的那一天，她才知道一切不过真的是白日做梦罢了。
她还没有走向礼堂，乔家父母就一人拉住了她的一只手：“梦小姐，从前我们带你不薄。我们一直资助你的那张存折，你带来了吗？”
存折，这是个多么古老的名词。不过孟小梦确实想了起来，当年那个年代，他们都是把钱打去存折里，而后由院长每个月取出来要用的生活费的。
说起来，那张“养活”了她那么多年的存折，她只见过一次。
那是她上大三的那一年寒假，院长将存折亲手交到了她的手里。可也是那一年，乔姿把那个存折偷走，还威胁她如果告诉别人就偷走乔太阳的论文让他无法毕业。
原本以为早就忘却了的，可孟小梦却在此时此刻记得那么清晰。那天乔姿轻而易举地从她的包里抽出了那张她还没来得及看数目的存折，而后跑在一瘸一拐的她的身前，像是逗猴子一样戏弄她。
孟小梦没见到那张存折上到底有多少钱，她想以乔家夫妇的性格大约也不会给她这个残疾孩子太多的生活费。最终她没能追上乔姿，因为左腿的残疾她没能要回那张本属于她，至少也该属于乔家的存折。
可是就在她结婚的这一天，她未来的“岳父岳母”却告诉她，那张存折上有上百万的存款，正是借着给她治疗残疾的名义，才躲过了破产时的重重审查。
那一刻，孟小梦开始感叹商人的头脑果然非常人所及。乔太阳一定也继承了他父母的头脑，所以才把自己当做猴子一样耍得团团转。
就像从前没有人相信乔姿会偷东西一样，如今也没有人相信孟小梦没有拿那个存折。
乔家夫妇最后还是甩开了她的手，将混杂着污言秽语的唾液吐在了她洁白的婚纱上。乔太阳也没能拉住她的手，他甚至连话都没有说一句就被乔家夫妇推搡而出。
乔姿站在孟小梦的旁边，穿着粉红的伴娘礼服，高傲地斜睨了孟小梦一眼，而后将目光定格在她被宽大的裙摆遮住的残缺左腿上：“梦小姐，你真以为太阳要娶你啊？他凭什么娶一个残疾女人啊？”
她踢了踢那只不争气的左腿，笑得就像孔雀一样花枝乱颤：“实话告诉你吧，我和太阳早就在澳洲注册结婚了！我们的孩子都有两岁那么大了，太阳是我的，那笔钱，也是我的！”
颓然倒地的那一刻，孟小梦除了想锯掉她这只不争气的腿便再也没有了别的想法。在她的白日梦里，还是头一回对自己这只腿如此深恶痛绝。
四
她再一次见到乔太阳的时候，是福利院的拆迁之日。乔太阳垂着脑袋站在趾高气昂的乔家夫妇的身后，而孟小梦却是因为妨碍执法而被手铐拷在警车里的。
商人不愧是商人，他们除了在孟小梦的存折里打了上百万的存款，还在院长的存折里打了同样数目的存款。只有孟小梦知道院长把那些钱都花在了像她这样无人领养的孩子身上。
而如今已经年迈的他被追讨债务的时候，却只能把用整个福利院去还他此生也不可能还上的巨款。
当尘土开始飞扬，陪伴了孟小梦二十五年的秋千应声而落的时候，乔太阳的短信也如期出现在孟小梦的手机上。
“梦小姐，你必须听我解释。这一切都已经不在我的掌控范围之内，但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梦小姐，今天晚上十点来福利院。”
当手铐被摘下的时候，孟小梦看着手腕上因为挣扎而被勒出的红印，颤抖着给乔太阳回了信息“太阳先生，再见。”
她的泪打在这简短的六个字上，泪花四溅将这仅剩的温柔打得模糊不堪。
大约乔太阳只以为孟小梦是要去赴约，而后也回了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梦小姐，再见。”
这是孟小梦第二次换电话号码，第二次身边没有任何关于乔太阳的痕迹。这一次，她连从小生活的城市都摒弃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留下的理由了不是吗？
就像乔姿说的那样，乔太阳怎么会真的爱上她这个残疾姑娘？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利用的骗局罢了。只怪他演得太真，自己信得太深。
孟小梦承认自己是胆小的，她不是没有想过再去听一听乔太阳的解释。可是如果那又是一场为她而精心编制的白日梦呢？她只能选择逃，带着她残破的左腿，逃得离那些过去远远地。
可是孟小梦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这个南方日日阴雨终于放晴了一天的日子里，她还能再见到太阳。就如同当初他们重逢的那般，乔太阳突然出现在她工作的福利院门口，露着洁白的牙齿冲着她大笑。
“梦小姐，你知不知道你让我找的多辛苦？”
这一次，他没有再给孟小梦把大门关上的机会。他紧紧地拉住孟小梦的手，语气却出奇地严肃：“孟小梦，跟我回去。”
他从来都没有这样严肃地直呼过自己的名字，可孟小梦告诉自己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动摇。
最终孟小梦还是跟着乔太阳回到C城了，倒不是因为孟小梦愿意，而是乔太阳不由分说地就把孟小梦抗走了而后扔到车上锁了车门。
他找了三年，六个省无数个市大大小小上百家福利院，好不容易才能找到他的梦小姐，怎么会轻易放过她？
直到许多年以后，孟小梦都很庆幸当初乔太阳用了这样粗暴的方式把她带回了他的身边。
那一日阳光温暖，老院长站在崭新的福利院门口迎接着孟小梦回家。
乔太阳说：“梦小姐，我从来都不是我父母的傀儡。那些我没有办法的年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如何解决我和你之间的危局。”
直到孟小梦为乔太阳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之后，乔太阳都没有告诉她他究竟是怎么解决的。
孟小梦只是从老院长的嘴里听闻，乔家只用那些资金撑了小半年就濒临破产。后来乔太阳接管了乔家的产业让其死而复生，他也将他的父母送去了乡下让他们安心养老。
乔姿因为诈骗锒铛入狱，入狱前总算吐出了当年存折的真相。
当孟小梦问起乔太阳的时候，他只是说：“梦小姐，我与乔姿从来都没有过暧昧。我知道她嗜偷成瘾，也知道她谎话连篇。”
其实不管乔姿如何，孟小梦都不在意了。
她现在有一个总裁老公，还有一个健康的儿子。有她最爱的福利院大家庭，和最心疼她的老院长。
时光正好，就算这是个白日梦，她也愿意一辈子在梦里不要醒来才好。
太阳先生，还好我们没错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