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桃园》,废名 著,收录于《废名短篇小说集》<冯思纯 编>,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年1月)
因为这一大块地和杀场接壤,凶气和晦气让无人问津的它被王老大得了去也就不会由人说三道四。同时,王老大的贫苦和贱弱藉由这块地衬托的更为传神、入木。
王老大就跟衙门口那座“一眨眼就要钻进地底里去似的”照墙相类,弱得几乎失去了人样。照墙“已经不显其堂皇了”,突出了衙门的衰残与破败,它同王老大这样的升斗小民共同置身于犄角旮旯,边缘的随同悲苦的世间浮沉、枯荣。
孤单的桃园其唯一的邻家是县衙门,它的官威没落,它的房瓦乌黑。“黑不了青天”,喝了一肚子酒的王老大依然是清醒的醉汉。他的阿毛怜惜爸爸,“瓶子的酒我看见都喝完了”,女儿心里盛着红红的日头。
这日头暖了文字里的秋意,也让病中的阿毛“一点也不减你的颜色”。美丽的一刻冲淡了深秋的萧飒,阿毛在天真的记忆里翻捡往日的欢悦。城墙上的牵牛花是阿毛亲手栽的,花开的时候,许多女孩子兜了花回去,阿毛并不在乎。城墙上的游人随意摘桃子吃,阿毛也不在乎。爸爸却要发牢骚。女儿那颗小小的心哪里知晓生计的艰难呢。照墙上画的天狗要吃掉的红日头是阿毛牵肠挂肚的系念,这份系念成为王老大劳作之余的宽慰。
可阿毛病了,“她的病色是橘子的颜色”。这让文字里的秋意更甚,竟使得作者悲抑着自己,让痛苦和着舒缓轻轻流淌。几乎察觉不到的痛苦化作作者对王老大的轻责。他没有顾及到女儿对橘子树的念想实是还没吃过橘子的缘由,便稍许粗鲁的掐断了阿毛想着也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的心思。橘子树从阿毛心里被连根拔掉了。阿毛不怪爸爸。阿毛心里装了满满一园子的桃树。那是她的世界,王老大时而的粗心在阿毛的世界没有立足之地。
有着阿毛对桃树的爱,桃园就显得不那么孤单了。阿毛抱大了桃园里一棵一棵的树,如同妈妈抱大了自己一般。妈妈的坟却不在园子里。阿毛心里解不开的这道结,给桃园里这一对父女的生活溶入了抹不掉的残色。
桃树对这个十三岁小姑娘的心思仿佛知道似的,用自己的茂盛慰解着阿毛和爸爸贫苦的生计。丰收时,“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桃,就是桃叶”。茂盛让阿毛欣喜,却又透着深深的隐忧。明年这个时候还会有如此盛景吗?“那时她可不要害病才好!”隐忧中藏着侥幸,藏着“王老大们”挣命似的辛劳和畏惮。一年的收成换回一点儿可怜的寄望,它让第二年的寄望犹如镜花水月般遥远。直面当下的境况,王老大对生存的认识深刻而透彻。
他就有了自己的主见。走着自己蜿蜒的路,这路王老大走得最多。走惯了,也就同归家没有什么两样。或许他会一脚踩到草窝里,“草露湿不了他的脚”。王老大的主见让“安心”成为个体生存的精髓,离了它,月下的景致便不免笼罩在黑云压顶的摧折下。
阿毛眼里的日子要比爸爸明亮许多。“她不相信天是要黑下去”,月亮挂在她眼里,照彻了她心中的那片天。那片天上,漾满了阿毛的笑,红灿灿,像极了桃子。茂盛时的桃子停留在阿毛的心间,茂盛时的日子是阿毛最美的记忆。
藏着最美的记忆,阿毛忽地想吃桃子了。这让王老大心惊。女儿单纯的念想揪心得可怕,桃子成了印证生存艰难的无声的写照。在王老大呆怔的眼睛里,世间的吵嚷、纷扰莫不与桃子有关。那些成千成万的桃子,王老大“一口也嚼得一个”,到头来全然不属于自己。于是买醉也便是王老大痛苦的悲声。
悲声里,王老大看见衙门的墙,有故意缩着的矮,又立刻可以伸起来,而又使劲的白。在这白得耀眼的用力的装扮下,与衙门相邻的桃园也就被世间的清冷淹没了。没了桃子的园子,如同孤儿那般无所凭依的飘零着。阿毛也在飘零着,飘零在清冷的世间,挂念着城外山上妈妈的坟茔。妈妈至死也没有同爸爸和好如初,阿毛对桃树的爱多了几分无望的依恋。
女儿的依恋让王老大恨上了自己。逃不过世间的悲苦,无论如何总要为女儿做点儿什么。上街打酒的王老大,用酒瓶换来三个玻璃做的桃子,打酒的铜子还遭张四哄了去。差着王老大两吊钱的张四,哄起王老大的铜子就如惯事那般轻巧。作者把世间窥破的千疮百孔,整个儿都滴漏着糟朽的味道。它的脆弱凝聚成易碎的玻璃桃子,哪怕小心护持,也会跌碎尘埃。
王老大尽了全力留住心中有个红日头的阿毛,尽了全力让欢喜重新回到自己身上。所以,捧了玻璃桃子的王老大一路笑着,至少,玻璃桃子也是阿毛所希罕的物事。王老大只想叫阿毛看一看,在这一季深秋,桃子仍在世间给清冷的日子点上从未褪却的鲜红。
(全文完。作于2021年8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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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