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饭时，哥哥送来几只活螃蟹，说：今儿就蒸了吧，趁还活着，不然不好吃了。
于是拿起蒸锅，放上水。我妈拿手直接提着螃蟹腿往锅里扔，我拿着锅盖，以便在螃蟹想往外爬的时候帮忙适时地把锅盖住。
以前每次吃螃蟹都吃的是熟的，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蒸活螃蟹。
我拿着锅盖，看着锅里爬来爬去的螃蟹，忍不住地想象如果在锅里的是我，那得是种什么样的恐惧，以及痛苦和绝望！顿时觉得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膈应的要命。我皱着眉头，压抑住想要拯救螃蟹的心，完成帮忙的任务后就赶紧走开了。
我不是刚降生的小孩，对世界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很难过，所以受到自己的同情心的驱动，怯生生地请求大人不要吃掉可怜的螃蟹，那很可爱。我也不是以前那个因为意识到自己难过的反应，继而勇敢地站出来要以善良的拯救螃蟹行动来反击大众的冷漠的，自我感动的小女孩了。所以我不会真的去告诉我妈：妈，螃蟹好可怜，咱们别吃它了。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知道为什么。
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螃蟹有没有意识，据说科学家现在已经有足够多的证据表明所有的哺乳动物和鸟类，包括一部分爬行动物和鱼类都是有感情的，但是我不知道这些说法的真实程度，也不确定螃蟹是不是在名单当中。即便是真的，我理性也接受了这种螃蟹有感情的事实，但离它从一种客观事实到成为我身体的潜意识还有老远的距离。
所以我突然产生的这种同情心不是对螃蟹，而是对我想象当中的那个被下锅蒸的对象。在我想象中，这个对象和我一样有意识，感受得到痛苦，所以我才可以感同身受，才会有同情心。
可即便是我不受自己这种反应的迷惑，我也不能不接受这种反应的确让我感到不舒服的事实。所以我走开了。
我回到饭桌上，只求眼不见心不烦。然而，它们爬来爬去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更可恶的是，我控制不住的注意力全在这些爬来爬去的声音上，满耳朵都是。随着水越来越热，那声音也越来越急迫，我控制不住地发挥着所有的想象力想象着它们的处境：越来越痛苦，越来越绝望，直到全身变红。
听着这声音，眼前的饭菜也觉得难以下咽。我无奈地想，这螃蟹，别说吃了，看也别想让我多看一眼。
二
我知道这世上不仅仅只有我家锅里的这几只螃蟹是这样的，全世界的螃蟹大概都是这样的，它们在大大小小的锅里爬来爬去，那声音越来越急迫越来越急迫，直到最后全身变红，热气腾腾被端上饭桌。再然后，就是我们最熟悉的饭桌上的场景。
我们拿起一只螃蟹，就像拿着其它食物一样，觉得习以为常。和馒头，蔬菜有什么区别呢？和猪肉片，羊肉片，鸡腿，鸭脖，有什么区别呢？和一整条烤鱼，和一整只炸鸡，和一整只烤鸭有什么区别呢？
没什么区别。这些作为人类日常食物的鸡鸭鱼，螃蟹虾，无论它们之前的状态是什么样的，它们现在没有任何生命体征，那它们就都和馒头蔬菜一样样的。
可现在我家锅里的螃蟹，对我身体的潜意识而言，却不一样了。那是因为身体的潜意识误认为它和人一样也有意识，有喜怒哀乐，能感受得到痛苦。我怎么能在刚刚杀死一个同类之后，又毫无人性地觉得它美味呢？
而说到底，即便是人，如果没有意识，不过也就是一堆有机物无机物的组合体，甚至再说的无情点，就是一堆原子，和馒头蔬菜有什么区别呢？也正因为有意识，有情感，人活着和死亡，才有了除了生物学意义上的不同之外的不同。
三
那个爬来爬去的越来越急迫的声音为什么那么让人难以忍受，是因为我与我想象当中的那个对象，感同身受了同一种恐惧，是对即将到来的痛苦的恐惧，对这恐惧持续时间的恐惧。
电视剧里经常说的一句话：给你一枪让你死了是便宜你了。
我觉得这真是至理名言。现在的我就希望，锅里的螃蟹从我盖上锅盖的那一刻就瞬间死亡，前一刻它们并不知道已经被宣告死亡，还在快乐的爬来爬去，而下一刻就立刻失去了生命。它们不会感到绝望和痛苦，我也就不用被那声音折磨了。
假如没有痛苦，死亡这个事实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姥姥去世的时候，正像往日一样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前几分钟还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高考的结果，后几分钟就在我去看她的路上，走了。一个人突然去世，对家人而言无疑是当头一棒，但是事实上，无论对家人还是去世的人自己，这是再好不过的结局。老一辈的人也都说，能以这样的方式离去的人有福气。
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我们似乎总是迷失在生活的具象中，看不到事实也找不到初衷。在面对亲人即将死亡的普通人是如此，身处医疗事业当中的医生也是如此。
之前看了一本书叫《最好的告别》（英文名《Being Mortal》），作者是美国著名外科医生阿图•葛文德。阿图医生在这本书中最重要的思想就是，反思了我们普通人以及医生对待死亡的态度和做法。对待那些时日不多的老人，儿女家人与医生一起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延长他们的生命的做法，真的对么？是插着各种管子躺在昂贵的仪器中间，丢掉身体的尊严，只为了那具身体里的意识能多存在一天，还是尽量在有限的身体条件下避免痛苦，尽量舒服，享受幸福，坦然地迎接死亡呢？
很多时候我们会发现，人类的进步发展总是能分成一个一个不同的关键性节点，而站在这些节点上的人，他们各自站在自己的领域里，用心领悟然后深刻思考，做出行动或是输出思想，最后为我们开启新的思潮，造福所有人类。像阿图•葛文德这样的医生，吾窃以为就是对于医疗行业如此重要的人之一。
他写的这本书很棒，背后有非常深刻的思考和反思，因为故事性强，所以也很好读，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