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又相思,见了还依旧, 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
一,
红灯之下,软塌之上,端着一壶清酒,抱着一把木琴,我放肆地喝着酒,随意地弹着琴,放荡而妖娆,妩媚而凄凉。
房里的丫鬟看我宛若癫狂的模样,有些惧怕,在一旁畏手畏脚,不敢吭声。我拨着琴弦,却曲不成曲,调难成调,握着酒壶,张嘴就喝,却洒满一身,湿透衣衫。
半卧于窗边,却在抬眼回眸间,痴痴地,看着门边。门,是半掩的,未曾关紧,轻轻一推,便可将这一方天地,纳入眼帘,轻轻一推,就可将这半醉美人,揽入怀中。
只是,不会再有人来了,即使有,也不会是我想要的那个。
“你怎么还在喝,不是让你好生休息吗,怎的喝了这么多酒?喝酒伤身,这你都不知道?你还穿的如此之少,当心感染风寒。”
门被粗暴地踹开了,来者看我如此邋遢,皱了皱眉,直直朝我走来。夺了我的酒,接过我的琴,把我连拉带拽的拖回了床帐,又为我掖了掖被角。嘴上还在不停地数落我,手却不曾停下片刻,麻溜的将我妥善照顾。
我醉眼迷蒙的看着她,“梅姨,你,你怎么总在晃呀,你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吧。”
我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床沿上,陪着我。梅姨的手是暖暖的,滑滑的,握着很舒服,不像某个人的手,冰冷的,布满老茧,怎么捂也捂不热。
梅姨将我额前的乱发理顺,将它们挽至耳后,摸了摸我因醉而烫的脸颊,“不早了,快睡吧,梅姨在这陪着你。”
“梅姨,他今天来了,又走了。下一次,他又何时才会来?”
这一年,我身在青楼,他人已走。
二,
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我梳好发髻,画好妆容,穿好衣裳,便摇曳着下楼了。
嘴角带笑,眼中含笑,弯弯的柳眉之下,全然不复昨夜的哀戚。和众姐妹一起,倚着栏杆,看着来往的路人,慵懒地甩着手绢,随意地抛着媚眼,等着夜晚的喧闹降临。
夜,我依偎在某位贵人身前,软语呢喃,素手持杯,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笑着的自己,笑得很美。男人在酒桌上商谈着要事,我们被斥退一旁,隔着一重门,弹着琴,跳着舞,在丝竹声中,轻拢慢挑,在脂粉香中,摆手弄姿。
酒过三巡,我们,重新落入客人们的怀中,轻拥半抱,各自回了各自的房,春宵帐暖。
夜深过半,一旁的枕边人早已熟睡,我推开陌生人覆于我身上的手,拾起地上的衣,随意披上,赤脚落地,懒懒地出了房门,倚在回廊,看着那轮被云半遮半掩的月牙。
今年,在这已是第三个年头了,和他已经十年了。在秦楼楚馆,在风花雪月,何时,才是个尽头?
我又想喝酒了,想一醉方休。只有醉了,我才无需时刻谨记:我是谁,身处何方,该做何事。
我溜到小楼后院,在后厨找到一坛好酒,来到后院的海棠树下,睡在木椅上,抱着酒大口大口地猛喝猛灌。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在醉眼迷蒙间,我看到了他,正向我一步步走来,还是面无表情,还是一身白衣,但他的眼里有我。
我抱着酒,笑嘻嘻的等着他来,却怎么等都等不到,过了许久,他还是离我很远。我有些急躁,想把他拉过来,想让他到我身边,却一个翻转,摔在了地上。酒还未醒,但美梦已碎,我看着空空如也的庭院,嘲讽一笑,又喝了一大口酒。
月牙还是那月牙,少了云的遮挡,明亮了几分,却更显得这夜的凄凉与冷清,也更显得,我像疯子,如女鬼。可我,不就是个疯子吗,为了爱情,如痴如醉,因为相思,活得不人不鬼。
只是这所谓的爱情,缠绵的相思,都不过是我的臆想,我的一厢情愿。我只是个彻底的笑话,可怜的傻子。
我后悔了,如果早知不能爱你,当初就不该,认识你。
三,
十年前,天大乱,六月初,天大热,战争瘟疫,却不曾停歇。
沿街而走,都是乞儿,双眼无神,面目呆滞,瘫倒在地,苟延残喘。其旁是草草一裹的死人,发臭生蛆,却不得入土。
而我,就是跪于路边,乞求施舍的小儿之一。身后阴凉处是驾鹤西去的爷爷,我想为爷爷立个石碑,想为他买个棺材,希望他可以入土为安,死得体面。可是我没有钱,没有力气,只能出来乞讨。
乱世的穷人死人有很多,大发横财的人也不少,我刚到此处,就看见许多华贵马车匆匆而去。我曾见有人为了讨钱而跪于马车前,有人成功也有人失败。而我,还只是懦弱的缩在角落,擦着身上的汗,我在等,等一个我可能成功的机会。
他来了,少年持剑,着身白衣,踽踽独行,却一尘不染,他一路走来,却无人敢靠近。当时的我,不曾深思其中缘由,只是简单认为,他有钱,我可以向他乞讨,他走路,我可以把他拦住。
我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近看他,才看清他眼中的寒意,有些害怕,但想想身后的爷爷,又咬着牙,拉着他的衣摆不敢松手。而他,向我脖颈伸去的手,因看到我仰起的脸而改了方向,勾起我的下巴,抹去脸上的汗渍。然后,给了我十贯钱。
他的手很冰,冻得我打了个寒噤,但我还是接过了这十贯钱,对他又跪又拜。他不吭声,只是末了,对我说,“跟我走,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十贯钱以后会发生什么,我只知道,这十贯钱我很需要。
我料理完爷爷的后事,在他墓前三跪九叩,就跟着那白衣少年离开了。
这一年,我流落街头,跟着他。
四,
跟着他七拐八绕,穿过条条巷陌,来到一处院落,那里有很多小孩,与我年龄相近,都只有七八岁。我没有问这在哪,他也不曾说。
之后,我便一直生活在这里,和其他的孩子一起。我们年龄相近,又都无依无靠,看似相同,却又略有不同。其他人在庭院里练枪练剑,唯有我和其他几个女孩,住于高楼,每天弹琴跳舞,描眉抹粉,每日还要用特制的药材沐浴。
我问身边的姐姐,为什么会这样。她们却只是笑笑,温柔地为我梳着发,“你们和他们是不同的,你们以后,可是要过好日子的人,万万不能伤了脸蛋。”
每天,就过着金丝雀般的生活,不能下楼不能出门,只能待在小小的阁楼里,训练训练再训练。我不知道那些识药下药,刺杀治伤的技艺是用来作甚,师傅们也只让我们学精学通,从不解释,只说到时自会明了。
我经常趴在阁楼的窗台上,巴巴望着,看院门进进出出的人,希望里面有我要等的那个白衣少年。
每次他一进庭院,我便在阁楼上冲他招手大喊,让他可以看见我,而他,看见我后,也会冲我颔首微笑。
我因此事被训诫多次,说是身为女子不可如此咋呼,我点头答应又转头继续。久而久之,不曾有人怪罪,师傅也就放任不管了。
他每次外出回来,都会上阁楼来看看我,给我带一些好吃的好玩的,这让其他姑娘颇为羡慕,而我也以此为傲,这是我独有的殊荣。
我以为,他待我如此不同,又对我这般好,在他心中,我必定也是与其他女子不一样。
只是,我在这院落住了七年,却被一朝送入马车,和其他的姑娘一样,不知会去往何处。
这一年,我身处大院,想着他。
五,
在入马车的刹那,我听到马的嘶鸣,转身一看,是他回来了。我跳下马车,跑到他的身边,希望他不要送我走,我不想离开这里,更不想离开他。
我像当初那般,抓住他的衣摆,乞求他。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再看我,他看着前方,将衣摆从我手中挣脱。
留下一句,“你的年龄到了,这是规矩。”便匆匆离去,留给我,白衣似雪的背影。
我的手背,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那么冷,就这样凉至我的心底。
在他眼里,原来不曾有我,在他心中,我与他人也并无差别。那这些年,他对我的笑,为我带的小吃,对我的照顾,又算什么。
以后的三年里,他还是会来看我,作为常来的恩客,也会对我笑,与我聊天,给我带糕点,好像和从前一样。
只是,在他面前,我早已不再是我了,而他,也许从来都不是他。
三年一晃,我以为我们会按着每月见一面的规矩,就这样一辈子走下去。我也以为,我会知足,会习惯一月一次的相见。
只是,当十年前我们相遇的六月初,又兜兜转转来到了十年后,而我们,也再次相遇。这个日子,我们初识的日子,我记在心里,不曾忘却,而他,从未在意,何谈记住。
他像往常一样,换好衣穿好鞋,拿起剑就准备走了,他从不在这过夜,也从不在离开前说话。他当我睡着,而我也假装未醒。
十年了,我们就这样一起过了十年。今夜,我想放纵一把,不想再假装,我想把他留下。
在他开门的刹那,我从身后将他抱住,卑微而小声地乞求,“留下来吧,就一晚,你留在这,陪陪我。”
我的泪顺着脸颊,落在白衣上,留下道道泪痕,而他,只是微微一顿,说,“你逾越了。”
便拨开我手,推门离去,留下白衣背影,留下一室狼藉。
我终究还是贪心了。
六,
那日从海棠树下爬起,又醉醺醺回到了房里,回到了别人的枕旁,一夜无梦。
之后的我,与从前无二,做一样的事,接相似的客,带相同的笑。
相比之前,我只是更加守“规矩”了,每月见到他,不再奢望不再挽留,该办事办事,该装睡装睡。我们回到了最开始的相处模式,假模假式,虚与委蛇。
看着他洁白无瑕的白衣,曾经的污渍,当初的泪痕,都不曾在他的白衣留下半点痕迹。恰如我在他的心中,也不曾有过半分位置。
相遇时他给的那十贯钱,买断了我的一生,也注定了我这一生,都必须对他俯首仰视。我们的不对等,注定了这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苦恋。
路边墓前,巷陌深院,秦楼楚馆,这,便是我的一生了。
这么多年了,爱也爱了,恨也恨过,但都只是石沉大海,悄然无声,不过是自己的独角戏。现在,戏要落幕了,人要散场了,我也要,忘记他了。
这一年,我看着他,想忘记他。这一年,身在青楼,心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