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咖啡店

子都今天喝得有点多，聚会结束以后，踉踉跄跄沿着熟悉的街道往家走。这次的老同学聚会，是他牵头发起的，选择的地方离开他家很近。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离开母校很近。

50年前他们从育才毕业的时候，才不过十五六岁的中学生，转眼就是半个世纪前的事儿了。花季少年变成了一帮子老头老太太。每个人的变化都很大，就别说住的地方了。本来都住在附近的几条街区，现在差不多散到了五洲四海，在国外的居然有三分之一，至今还留在上海的连三分之一都没有，更别提还留在附近了。唯一没有离开这个地方的就是子都。子都还住在那套老人留下的花园洋房里，就在育才中学那条街道后面的石库门弄堂里面。

这次的同学会，能够又把大家拢齐，是因为育才的校庆。育才是上海很有名的教会学校，今年正好一百周年校庆。校舍自然是早就扩建翻新，不过地方没有动，主校还是这条街上，还在老地方。百年校庆是大事，凡是还活着，能走动的校友，不论在哪儿的都回来了。于是，这些老头老太太找回了半个世纪前的自己。于是，也就有了这次的同学会……

一

子都歪歪斜斜走在林荫道上，今天的月亮特别明亮。子都记不清究竟是农历的十五，还是十六了？只是子都看起来穿透那些高大悬铃木浓密树叶的月光，怎么都有些阴森森的感觉？

这条林荫路，子都再熟悉不过了。从他不满一岁开始蹒跚学步，到不久之前的六十六周岁生日，足足走了六十五年。闭着眼睛都不会拐错这条街上的任何一条弄堂口。可就在子都醉眼惺忪，打算拐进自己家那条石库门弄堂的时候，竟然撞开了一家街角咖啡店的玻璃门。

子都有点糊涂了，明明是自己家的弄堂口，什么时候变成了咖啡店的玻璃门？不可能啊。这石库门弄堂第一家，石皮弄一号，就是子都家。

子都家的花园洋房有个小花园，花园门开在前面大街上。不过他很少走，除非家里来了贵客，从小喜欢走可以直接穿过厨房的小角门。他们家大街上的正门，是浦江路13号，小角门是石皮弄1号。子都家的小洋楼正好把着浦江路与石皮弄的拐角。子都觉得自己分明就是在这个拐角，直接推开了自家的小角门，怎么会闯入了一家咖啡店？

子都揉揉眼睛，想看清楚一点。不会错的，自己真的站在一家咖啡店里面。幽暗的灯光，轻柔的音乐，空气里弥散的浓郁咖啡香气。靠里面是个吧台，临街的窗口是几只桌子，还有高靠背的卡座，中间的厅里零零星星有几只圆形的矮桌，还有一些矮矮的软沙发。

子都忘记了自己究竟怎么走进这街角咖啡店的，很自然地走到了靠窗口的一个角落里坐下来。

一个服务生走过来，深深地弯下腰，低低声音问：“先生需要什么？”

子都扬起醉眼，看着面前的服务生，看不清脸，头发也被一顶帽子遮盖得很严，胸前一个很大的白色围裙。子都居然无法分清这个服务生的性别！那太低的声音里，并不能分辨男女。

“要一杯蓝山，浓一点。”

子都懒散地说着，话语里满是醉意。

“先生，请稍等。”还是低低的，分不清男女的声音。

服务生依旧低着头、弯着腰，谦卑地朝后退去。片刻后，用和第一次一模一样的姿态，端来一杯冒着浓郁香气的蓝色咖啡，放在子都面前之后，照旧谦卑地弯腰低头退去。

子都端起咖啡喝了几口，很纯正的味道，那一缕香气沁人心扉。

他身子朝后倒着，尽可能地坐舒服一点，完全放松了自己，脸朝外，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叶在银色月光的辉映下，在地面勾画着各种斑驳的画影，那种光怪陆离的图案，叫人心理产生着怪异的感觉，可又有一种叫人欲罢不能的感觉，不由自主会去盯着地面上那些幻变中的影子，就仿佛它们正在具备一种生命的力量。这种力量在快速膨胀中具有一股巨大的吸力，仿佛可以摄取人的灵魂。

子都已经觉察到灵魂正在开始脱离母体，企图从里面钻出来。子都毛骨悚然起来，他很想站起身离开，却发现完全是徒劳的，大脑里的指令完全失去了对肢体的作用。子都恐怖地感受着灵魂出窍的滋味，无助地任由一缕魂魄离他而去，穿过窗户玻璃，朝着地面那些婆娑起舞的影子飘过去，很快就和它们融合在一起，再也无法分辨哪些是法国梧桐的树影，哪些又是自己的灵魂？

子都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去看咖啡馆里其他人。他似乎可以看透，这个咖啡馆里所有人都失去了灵魂！刚才那个服务生又走来了，只是这次已经不再是刚才的样子，再也没有了弯腰曲背的谦卑，而是高高昂着头，足下的高跟鞋，敲着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手里还是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有几页纸。

子都诧异地看着这个判若两人的服务生，这回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有着一头银发的女人，看上去很美。子都还是可以判断这个银发美女并不年轻。那头银丝绝不是发套，或者是专门染成的“奶奶灰”，她应该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老太婆。

银发女人把盘子送到子都面前。

子都问：“这是什么？”

他发现自己几乎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这句话只是自己心里的腹语，子都又一次感到恐惧了。

奇怪的是，那个女人似乎完全听到了这个声音，回答道：“你的账单，或者也可以看做一份契约书。”

女人的声音不再是低低的，相反很明快。

子都说：“账单？什么账单？什么契约？”

还是没有任何声音，这些内容只是腹语。

女人回答：“你刚才喝的那杯蓝山咖啡，不过，你已经支付过了，这是给你的账单。”

“我已经支付过了？”

子都继续在心里说，还企图用手指指自己。只不过在其他人看起来，子都只是一动不动，对着那个服务生呆呆看着。子都终于明白，没有了灵魂的身体，什么也不能做了。子都想，灵魂难道不是思想吗？没有灵魂的人，应该是没有思想的，怎么会这样，难道支配身体的不是神经系统，而是灵魂吗？

女人肯定地点点头回答：“是的，你已经用自己的灵魂支付了这杯咖啡。”

“你是说，我就是喝了咖啡，才会灵魂出窍？”

子都又一次毛骨悚然。

“是。”女人回答，又说：“这里每个人都因为差不多同样的原因，变成了没有灵魂的人。”

“所有人？也包括你？这究竟是什么咖啡店？咖啡店的主人又是什么人？他收买了这些人的灵魂，到底想要做什么？我要怎样才能收回自己的灵魂？”

子都在心里发出一串的疑问。

女人突然诡异地笑了一下，说：“看完这份契约书，自然就明白了。”说完转身而去，响起一串清脆的脚步声。

子都试图伸手去拿那份契约书，结果还是徒劳，叫他不可思议的是，那份契约书上所有内容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帘里。

“当你喝下这杯咖啡的时候，你意味着已经接受了这份关于出售灵魂的契约。从这一刻起，灵魂将不再属于你，如果你希望自己的灵魂回来，你只能坚守在这家灵魂咖啡店里等待，一直等到灵魂想回来拥抱死过一回的你。当然，你也可以放弃过去的灵魂，让没有灵魂的躯壳继续活着。办法很简单，在这份契约上签个字，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无论你走多远，离开多久，只要你想要回自己的灵魂，回到这里支付这杯咖啡的本金与利息，灵魂自然就会重新拥抱自己的躯壳。只不过，现在不行，现在要回灵魂的唯一方法就是等待，看清咖啡馆里的人了吗？他们都是不愿意放弃灵魂的人，有些已经等了几年，有些已经等了一辈子。你想等，还是先尝试一下没有灵魂的生活？自己决定吧。”

子都在心里斗争了很久，他觉得自己一辈子活得好累，现在突然发现之所以累，就是因为有个灵魂。因为灵魂让他对自己产生负罪感，对那些曾经的过去永远忏悔。他觉得可以试一下，也许没有灵魂之后，自己会活得不这么累了。一个再也不会感觉负罪的躯壳，自然是不懂得忏悔过去的。

子都决定了，又试图去取那份契约书了。新的奇迹发生了，那份契约书真的拿到了子都手里。子都随手拿起桌子上的笔，在契约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岳子都”，然后，站起身，朝外面走去。没有人阻拦他，也没有谁转头看他一眼。

子都头也不回地推开玻璃门走到外面，他明白从这一刻开始，他就是一个不再拥有灵魂的人。子都不想去预测一个不具有灵魂的人，会在现实生活遇到什么？因为他明白，不会产生忏悔与负疚的躯壳，应该是可以无所畏惧去面对一切的……

二

“岳子都。”

一个声音在背后喊。

子都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姑娘手里扬着一张表格在叫自己。

子都恍惚起来，眼前分明是几十年前的崇明岛，那个埋葬过自己青春和爱情的小岛。

“大丫，有事吗？”

子都放下肩头的铁锹，拉下脖子上的毛巾一边擦着汗，一边问。

张大丫是子都插队的这个大队，书记张秋生的闺女。自从这批知青来到这里，大丫就盯上了岳子都。起初子都连正眼都不去看她，在岳子都的眼睛里，只有一起来插队的同学—楚菱花。他们是青梅竹马的童年伙伴，也是朝夕相处的同桌。如果不是这场“大革命”，此刻他们应该一起坐在大学的课堂上，或者散步在黄浦江畔的外滩，而不是在崇明岛的滩涂上耍大锹。只是几年下来，所有的一切发生在悄然的变化，张大丫还是一如既往地追逐着子都，想尽办法讨好他。子都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许多实惠，他不得不渐渐改变了自己对大丫的态度。像今天，队上男劳力，包括所有男知青都出海去填滩了，岳子都却被队里派到了附近的滩涂上干活。这种收拾滩涂杂物的活，比起海上填滩要轻松多了。

大丫跑过来，掏出自己的手绢给子都擦着汗，心疼地嘟囔：“看看你，都晒脱皮了。回去我和阿爸说一声，你明天别再去了。”

子都轻轻推开大丫，他怕被谁看见了，再告诉楚菱花。毕竟楚菱花才是自己心中挚爱的女神。

“没事，这活我干得下来，比填滩轻多了。大丫，你手里拿的什么？”岳子都岔开话题。

“你看。”大丫却一只手故意勾住他的脖子，把手上的表格伸到了子都面前，自己的粉脸贴上了子都的腮帮子。

“推荐表。”一道光亮闪过子都的眼帘。他顿时兴奋起来，一把抓到手里，一边翻看，一边说：“大学推荐表。你从哪里弄来的？”

大丫却笑嘻嘻地把那张可以决定一个人命运的薄纸，贴到子都的胸口，说：“我让阿爸从场部领来的，咱们分场一共只有三个名额，这是队里唯一的表格。”

子都捂着“怦怦”跳的心口，疑惑地追问：“我的？”

大丫攀着他的脖子，很肯定地点点头，说：“对啊，当然你的。”

“队里推荐我去读大学？”

岳子都不敢相信这么大好事会从天而降。

大丫在子都腮帮子上嘬了一口，面若桃花地说：“我给你弄来的，你怎么谢我？”

子都迅速冷静下来，轻轻把大丫推开，维维皱着眉反问：“你想要什么？”

大丫再次抓住子都说：“娶我，咱们先结婚，然后我亲自送你去大学。”

子都呆了。

大丫把推荐表拿过来，认真地说：“岳子都，你听好了。我知道你喜欢楚菱花，不过她不可能帮你离开崇明岛，更不可能帮你读大学！我可以。你答应我的条件，这张表格填好你的名字，马上可以回上海读复旦大学。你不愿意，可以继续留在岛上陪着楚菱花。我自己去读，这个名额本来就是我阿爸给我弄的，我再三和他说，他才答应，条件就是，除非你做了他的女婿。”

子都无语地呆站着。

大丫甩下最后一句话，走了。

“岳子都，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千万别后悔。”

这三天岳子都如若针毡、度日如年，一直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里，身体的楚菱花幽幽望着自己心中的爱人，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才能帮助他？直到最后那天晚上，子都约了楚菱花来到滩涂的芦苇荡里，望着远处的灯光，那里就是申城，他们出生和成长过的都市。那里有洒满他们欢歌笑语的大街小巷……

激烈斗争了三天三夜的子都终于下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