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桔梗,外婆给取的。由于家里人根本不在意她的存在,所以这也是当母亲带着两岁的她初次回到外婆家的时候,她才终于有了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名字。在那以后,她心里不知何时便悄悄地种着一棵桔梗花,花瓣一节紧连着一节,五角看似尖锐却是极其的软弱,在那小小的花心中裹夹着外婆的窃窃私语,私藏着外人无法企及的秘密,暖暖的,润润的。
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年代里,年纪轻轻的桔梗就要承受着本不该她肩负的重担,每天起早贪黑的跟着母亲里外颠簸。夜未醒,她已和母亲奔走在丛林深处,凭着头上套着的小灯颤抖着发出的泛黄微光,一凹一凸、一大一小混杂的脚印中便造就了一条年幼的崎岖的小路,或许这条路的一生就只有它的开拓者踏过,随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雨便销声匿迹。
她们只管去寻找一种桔梗并不知名的草(一种丛生,交叉的藤蔓重叠着,相互倚压,都争着往上挤的灌木),凑够两大箩筐就算是完成了任务,这样猪圈里的猪群就可以简单的把一日三餐给搞定了。桔梗并没有对这没黑没白的生活感到厌倦,相反的她很珍惜和母亲独处的时光,即使突然的一些奇怪的叫声或摩挲声会把她吓得灵魂发抖,这时她便瞪大眼睛谨慎而惊恐的看着四周,放大的瞳孔盯紧母亲,慌忙找寻母亲的步伐,紧张的时刻,母亲一个回头,倒是把她半条命给吓没了。
采栽完后,路上匆匆忙忙的又出现一大一小,或深或浅的脚印,把清早的路给吵醒了。回到家里,把背上的竹筐放下,把草洗好,砍碎,煮罢,搞定好一切也都午后了,桔梗只能小憩一会又要暴露在烈日下,去村口的井挑水,给田里的菜种树苗淋水拔草,细心呵护她们。后来长大了的桔梗瘦的跟杆似的,只是矮矮的也没有杆的细长,估计就是耗太多能量去干这些体力活给害的。在桔梗心里,只有这样,菜儿、苗儿才能长得更高更旺,她不要它们像自己一样。
这么说来桔梗甚至连一颗幼苗都比不过,即使有时母亲会护着她,但毕竟地位太卑微,没人在意她的感受,更没人会想到她还是小孩,需要呵护,干不了这么累的活,挑不了这么重的担子。偶尔父亲突然叫她过来,会让她心惊胆战,给她一颗糖,会让她想起白雪公主的毒苹果,更多的相处里是父亲不分青红皂白的毒打。
比如挂在木梁上的花生根本不是她偷吃的,她却被皮筋抽得最狠,夜里一条条凹陷绽开的红痕,让她疼得无法入睡,心里的泪水憋着没有往外流,只是默默滋养着花儿,直到母亲尝试着为她涂些红药的时候,她一直止不住泪水,拼命的哽咽,就像是一个破了口的水泵,一下子汹涌急促的喷发,停不下来。
比如父亲家里私藏的白瓷是哥哥贪玩时砸碎的,饭桌上父亲一只大碗就随随便便砸过来,出气也好偏见也罢,桔梗头破血流,父子四目相对,仿若上辈子的仇家,一股红色的暖流从桔梗额头上滑落,她用手背轻拭着伤口 ,然后夺门而出。
时光荏苒,哥哥们都上了学,桔梗时不时跟着村里的其他姑娘去捡枯叶或干枝当柴卖换钱给哥哥们上学,一大箩筐最多也就换了几毛钱,远不及当中流的汗水和浪费的精力,不过这也无妨,积少成多,桔梗心里这么认为,只是有点不甘心,她多想踏进学堂和其他孩子一样安安心心的读书。可梦想就是梦想,和现实不知隔了多少座山,多少条河,生活变成了眼前的苟且 。
有一个下午,对桔梗来说意味深长,父亲竟然答应了母亲,放她去上小学一年级,桔梗难以想象这当中母亲做出了多少的忍让和妥协,只是清楚的记得那个下午捡的所有树枝都在微笑,百灵鸟的叫声比以往的都要悦耳,阳光洒在脸上暖暖的不再是滚烫。
上学的日子里,桔梗比从前还要辛苦,每天鸡还没准备鸣叫,她就偷偷爬起来点着一根小蜡烛,看会书,再去帮母亲干活,下午放学,别家的孩子都蹦蹦跳跳的回家坐等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她不是往家里跑而是奔向田野去给大人帮忙。
好景不长,一年级还没上满,父亲强硬的把桔梗从学堂里拽了出来,此刻,他像极了一头不听话的倔牛,不理会任何人的劝说,脑子里就认定了一个理: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她迟早是别人的。都说骨肉情深,在桔梗这里,情不深,恨更浓。
很多时候我们跌跌撞撞,以为可以挣脱命运的枷锁,却不尽人意又跌回了原点。
有人说人是桥,时代是鸿沟,桔梗成了时代的牺牲品,成为了成千上万个农村少女的典型,忙得没有了自我,茫得没有了人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媒婆来家里提亲,桔梗才意识到自己这一生是多么的苍白。父亲看着送来的聘礼笑的合不拢嘴,眼里泛着金光,不管外人如何说提亲人的不好,他都觉得这是外人眼红。桔梗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父亲是如何把自己从学堂里拉出来的情景,态度是那么坚定,有时让人后怕。
提亲的第二天下午,桔梗跑到了田野边的河谷上坐着。水很清,看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自由自在。她就这样呆呆的看了很久很久,再抬起头,半边天已经黑黑的压了下来。她也是个活了十几二十年的大人了,竟也没好好观望过星星,原来它们真的好多好亮,墨蓝色的天空被星星点点映照得格外明敞。
她,就这样,安静的坐着。
直到天明,她被发现喝了一整瓶农药,没有了呼吸。
那株深深扎在心里的桔梗花,不知何时已经枯死,花瓣一软,飘落在水面上,细细密密的水纹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