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和老大开车去京冀交界的一个农村。老大去找厕所拉屎,这时候我和几位村民搭上了话。来往几回合,一位老先生将话题引到了我身上。一系列盘问后,他问到,「哪个学校毕业的呀?」
这个人际交往中避不开的话题,我一向很讨厌,不会好奇,也反感别人来问。
「我在 ε 市上的学。」
按照惯例,我先报了城市作为格挡,期待问者就此打住。但和之前那些人一样,老先生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ε 市哪个大学啊?」
旁边看闲的村民还有四五个,我不好拒绝回答拂了老先生的脸面,何况我还要讨好他以便接下来的套话,只好小声报了学校的名字。
我毕业的 XX 大学并不是让人羞于提及的三流学校,恰相反,「 XX 大学」这个名字在大多数人心中符合各个角度对名牌大学的定义。能被这个级别的学校录取,代表一个人在高考中超过绝大多数考生。而从小到大,我不喜欢这个衡量体系,也不想被这个体系衡量。
以往经验,听到学校名号后,发问者即便出于客套,也要对学校和我恭维几句,然后不擅社交的我就陷入既不知如何推谢又无法坦然接受的尴尬之中,做作陪笑。
高考成绩是大多数中国人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可量化标识。话题结束后,发问者会下意识将对方放到这个评判维度中的对应位置。我想,这大概是此话题在年轻人社交中总绕不开的原因之一吧。
听过我报了学校名字,老先生迅速从舌齿间丢出两个字,「瞎扯」。两个音节穿过左右耳,从大脑皮层褶皱上飞快掠过。他这种反应是我始料未及的。
「你能考上 XX 大学?」他上身半伏,双手搭在三轮车车厢上,斜着眼睛看我,连着问了三遍,语气中充满了不屑和不信任。他不断从我的年龄上寻找漏洞来驳斥我对毕业学校的自称。
「那你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啊?」
「几千吧。」他在我的不舒适区里继续深入,我只能含混回答。
万没想到这个回答引发了老先生的莫名怒火,在继续问了几个为什么没读研和为什么没做本专业工作的问题后,他抛出了「 X 大毕业应该一个月挣十万」这样的言论。我楞了半晌,确认他的确没在说笑。
老先生越说越气,后来竟拍着三轮车栏杆训了我起来。「我们村有个考上北京 Ω 大学的,毕业去了外交部,现在在文莱!」在他的世界里,体制和收入显而易见地是衡量一份工作的标准。身为 X 大学子,我应该像李鹏和戈尔巴乔夫一样指点国家大事,而不是现在在村口和他扯屁。
「你要说你是廊坊 π 学院的,我信,XX 大学,我不信。」
我的确是没有成为栋梁之材,愧对了母校的栽培。可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顶着老先生的吐沫星子,我掏出手机给老大发微信,叫他来救我。
一旁的村民也眼瞅着这场对话。我忙从兜里掏出万宝路敬烟,试图化解尴尬。老先生摆手拒绝,反过来问我,「你这烟多少钱一根啊?」
我不抽烟,兜里揣烟只是笃信「香烟社交」的作用,万宝路不过是在超市收银台随便挑的一盒。我不知道这盒烟应该贵一些来满足他对北京小白领的豪奢期望,还是该便宜些来佐证他对名校毕业生的屈才想象,「十几块一盒吧。」
他终于无可挑剔。
他一定是觉着我太不上进了。
然而进入一所大学,有幸获得教育对我已经足够了,万不想离开后还要在身上烙下记号。讽刺的是,出于历史原因,X 大烙记号的传统格外盛行。我屁滚尿流地抱着毕业证夺路而逃。
学生和学校间天经地义地存在一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学生要拿着学校的名号当敲门砖,学校也指望着几十年后出现在某几个学生的维基页面里。当然,学校偶尔也要承受着「 XX 大学学生杀人事件」这样有着骇人标题的新闻事件。
对于更广大粘着标签的校友,他们的成就和作为经常要面临「你真给母校丢人」、「你为母校争光」、「 X 大也不过如此」、「你是 X 大的所以你该怎样」这种莫名其妙的论调。我渴望自己像鸟一样轻,这样的事情,我怕死了。
对于刚步入社会的小青年,学校是对个人价值的重要背书,可我不喜欢。获得第一份工作后,我将简历中所有教育背景都删了去。我对社交中的自我形象有种幼稚的期望——当我站在你面前,你看到的只是纯粹的我,而非一个在不同外界评判维度上被不断拉扯测量的我。
刚上大学时我对未来很迷茫,不断找自我测试题妄图认识自己。在 MBTI 测试中,当时的测试结果是 ENFP ——外倾、直觉、情感、理解。前阵子又想起了这个测试,重测的结果是 INFP——内倾、直觉、情感、理解。我和朋友说,完了我废了,我这个性格是抑郁症和自杀率第一高,而且盛产废柴。
我花了很久才弄明白一个道理,我是谁早已确定,没必要去改变自己或是追求一些不可能的事情。我会被什么样的价值取向打动、我会被什么样的人吸引;我喜欢的音乐、我喜欢的事业;我会对一些别人热衷的事情敬而远之,我也保持着很多人无法理解的自我标准。这些都是改不了的啊。
从前半段和老先生的对话说到这里,似乎已经跑题很远了。没关系,对于中心思想这种事情,我也怕死了。
从老先生那里跑出来后,昨晚回到家,倒杯可乐,关灯躺在床上看《海边的曼彻斯特》,我这才感觉无比舒适。
后来我上了豆瓣才知道,这种状态就叫「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