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世界,媒体已经沦为摇摇欲坠的所谓虚拟代理人,且被剥夺了真实原则与分寸感,因而我们确实需要强势观点的支撑。因此,如果一位作者或一部作品,即便是带着文学面具的非虚构作品,只要敢于公开说出那些观点,就会大受欢迎。“
如何弱化强势的观点(库切)
文| 奥迪弗莱迪
要弱化强势观点带来的冲击,有很多方法。比如,人们可以用讽刺来给它润色,就像吟游诗人常做的,在玩笑的掩饰下公开揭露真相;可以用比喻或寓言的方式进行表述,用面纱将它覆盖起来以阻挡过于灼热的视线;可以将原因推给他人他物,譬如教会和各种政党就喜欢将权威建立在神圣或世俗的《福音书》之上,而一些作家则倾向于用或多或少可以辨识身份的笔名掩饰身份;也可以借由幻想作品人物之口进行表述,这样就能假装这并不是作者,而只是他所创造的角色的思想了。
然而近来,一位出色的作家发明了一种新的隐藏方法。他就是约翰·库切,一位移居澳大利亚的南非作家,创作了许多令人记忆深刻的小说。例如《等待野蛮人》,菲利普·格拉斯还根据这部作品创作了同名乐曲;又如《迈克尔·K的生活与时代》及《耻》,这两部作品都为作者赢得了威望颇高的布克奖。
库切的作品令他获得了2003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因为他对当下西方文明中浅薄的道德感和残酷的理性主义给予了毫不留情的批判”。作品中的一部分是他担任大学文学教授期间撰写的文章和论文,收录于《内心活动》和《绕过海角》(Doppiare il capo)之中。
库切大体遵循既定的区分虚构作品与非虚构作品的写作惯例。但他通过《动物的生命》和《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在虚构与非虚构作品之间建立了一种双重短路,当另我(alter ego)以讲座的方式,将自己限制于“私人写作,公开阅读”的框架内时,他却隐匿在另我的身影之后。在打破了主讲人与叙述者、讲座与故事间的界限后,作者库切得以借科斯特洛教授之口说出自己的观点,恰如神明通过神谕传达指示。
之后,科斯特洛又如幽灵般出现在作者更为常规的小说《慢性男人》中,也许是为了强调其作为幻觉实体,尽管已与真实作者存在强关联,其本质依然是短暂易逝的。此外,虽然女性的性别自动地使她与库切产生了一定的距离,在角色与作家的观点之间设置了显著的间隔,但她与库切确实存在一些相同的特质,比如两人都是素食主义者。
而在《荒年日记》中我们却可以直接找到作者与一位叫约翰·C的作家之间的牵扯。他也是一名移居澳大利亚的南非人,也写作了一部名为《等待野蛮人》的小说,他的杂文与库切的小说有着相似的话题,即《动物的生命》中的动物屠杀,《耻》中教授与女学生之间的性关系,当然还有《伊丽莎白·科斯特洛》中收到大学邀请的演讲人。
这些似乎还不够,连作品的名称也直接指向库切在写作这部小说时,因为一场可怕的疾病而确曾经历的艰难时光。正如他在给朋友的信中所述,这场病让他在手术前感觉自己“在众神的怀抱之中”,而后又使他“昏昏欲睡,或是闷闷不乐,抑或意志消沉”。
不过小说中并没有这场真实的不幸之痕迹,取而代之的,是约翰·C为一本题为《强势观点》的虚构作品所写的随笔,该作完全像是一部有关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文章和采访之合集。这里可能存在一种对这位伟大的俄罗斯作家的最后一部小说《看,那些小丑!》的微妙暗示。《看,那些小丑!》讲的是一位名叫瓦季姆·N的作家写了很多书,书名与纳博科夫自己的作品名完全一致,但其情节却是混乱扭曲的。
为了能够同时呈现约翰·C的文章并讲述他的故事,库切采取的方法是,以具有三个平行声部的乐谱为参照,对页面进行划分,在视觉上也进行区分,三个部分各自发展又互为参照。第一声部是杂文,从前半部分的强势观点过渡到后半部分的柔性观点。另外两个声部则是文学性的,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两个故事。首先是约翰·C和他的秘书安雅的故事,然后则是后者与未婚夫艾伦的故事。
不过主角们的故事只是建立起了强势观点的一个框架。因为库切与他的第二自我公开表达了一种——
冷漠悲观的无政府主义,或者悲观无政府的冷漠主义,或是无政府悲观的冷漠主义思想。无政府主义是因为经验告诉我在政治中最不起作用的是权力本身。冷漠是因为我并不信任“改变世界”这种被权力欲污染的意志。而悲观则是由于我不相信事情真的可以被改变。
当今世界,媒体已经沦为摇摇欲坠的所谓虚拟代理人,且被剥夺了真实原则与分寸感,因而我们确实需要强势观点的支撑。因此,如果一位作者或一部作品,即便是带着文学面具的非虚构作品,只要敢于公开说出那些观点,就会大受欢迎。
强势观点并不只与政治相关。库切的键盘很宽,他也敲击着上面许多不同的按键:经济、体育、宗教,甚至算术和概率。这并不奇怪,因为在获得文学博士学位前,作家获得了数学学士学位,还曾作为程序员工作了多年。
因此,《荒年日记》也涉及了以下问题:“我们如何计算?我们如何学会计算?”他还讨论了“某些日常数学概念如何有助于说明道德理论”。这样做也许还表达了他最为强势的观点:文学如果立志不沦为物质消费的产物,而有志于成为一种精神沉思的工具,就有权从肤浅的叙事之中脱离出来,有义务更加深入地进行思考。
选自《叛逆的思想家》
来源:公众号“众园”